九月,影子里的历史

2010年09月19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九月了,候鸟若没有南返,飞翔的瞬间便会被世界的寒冷贯穿。这个季节城在苍蓝的天空下愈发安静,仿佛很多事都在不动声色中被遗忘。白衣清酒红叶铁衣。菊花茱萸的味道,思之有余寒。另一端,是广宇中的神在捻花微笑,智者长叹,逝者如斯。

我想走到这城的边缘,看古老的已经消失的城在风里沉默着屹立,黑色战旗猎猎招摇。是谁说的?秋高马肥,只合作战消遣。关乎千百人性命的话,此刻重复出来,每一个字都染了血色。在地下看着这世界的,有没有一双眼睛!尸骨紧握的手长出青藤,一个时代结束了又有一个时代,没人有资格在白骨头上谈起历史。如果不想流泪,掬一捧泥土吧!嗅得出铁器的味道。十万里路征尘,十万里路销魂。泥土是时光最好的容器。在有月光的夜晚,沉了心去聆听,听见千年以前的马蹄声在苍茫的湖畔再度响起,有人临水而居,筑草为庐,静谧的天空让人不知所措,听得见远处有渔父高唱:“蒹葭苍苍”。

可是我们都把它忘了。

常想,如果季节有灵魂,更愿意让自己停留在哪个时代?混沌初开,仓颉造字,于是整个历史开始勃勃鲜活。大秦、盛唐、魏晋,每个名字下都流淌出华丽至极的记忆。往昔的繁华是一段锦帛,隔了厚重的玻璃去看,一点点勾出艳羡,仿佛每个纹理都是此生只可仰观的传奇。夜下太白舞剑,流动的华光击破夜色,变成东坡嘴边一抹浅笑,变成美人额上花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饮一杯酒,秋意便沾在酒杯上,微凉,微凉。

我们所经历的,是从哪个年代走过来的秋呢!让街上行人缩起肩,拉紧大衣的风,在千年以前也曾吹过夜下的王城吗?风有多寂寞!在天地这样大的旅店里跨越了时光,来来回回地穿梭。如一张用旧的的唱片,往来复去,只是听的人不停地轮换,季节的歌,没人能听完整。说不定使宋玉作赋感慨的,正是停在这城里的秋,说不定有许多重大事情发生的年头,正是我们经历的秋。天高云淡,寥廓的生出惆怅,梧桐叶落在城市的路标下,粘在少女的高跟鞋上。庙里的住持拾起来,淡淡地叹,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这样想着,心中仿佛就笃定温暖起来,知道自己和古人是有着血脉的联系,知道自己的人生,不是孤单飘零。再读诗词,人与物,蓦然间贴近许多。历史是江河,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就像此刻,江的那端,必定会有个落寞叹息的客人。

刚近九月,便心急地想念起重阳。茱萸、菊花,携壶登高,是一种美丽的仪式。那苍绿的植物,气息清冷凛冽,插在白衣上颤颤地晃。古时的人,那样安静地等待着一个日子,重阳,在心心念念里,也愈发庄严得宛如仪式。菊花也好,屈原也赞高洁的花,男子,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插在冠冕上,纱帽上。醉了,那疏狂便无法掩饰。杜牧的诗“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总以为是极忧伤的。高山上,凉意浸入骨髓,回首满眼荒芜。这样大的天地,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对着真心微笑的朋友哦!所以还是醉去,壶中酒,已辨不出何种滋味,只知道菊花的清气沾了满身。醉了,在狂笑里放歌,山花凌乱地插了满头。他颓放地,把自己破碎的梦也祭奠出来,然后明月逐人,莫问归处。

也只有这个季节,能把诗人的悲伤全部包容了。然后广阔的天,清冷的风一点一点地滤,最后时光的网里剩下的便是诗,散散落落地丢在沙床上,因为江的流动开始坚硬,生出骨骼,可以通灵。其实它们都是心甘情愿躺在那里的,反是我们,不经意拾得一阙,便以为捡到了宝。

旧时月色,照的也不是往昔秦淮,可还是让我认认真真地期盼一次重阳吧!单为了那美丽,也该郑重一回。古人是怎样给每个节气都取出优雅隆重的名字的!春分、小满、芒种……清明、白露,婉约得如一首词的词牌,可以拿来酿酒,清冽,略带寒意。“惊蛰”则隐隐有兵气,念起来,便觉躁动不安,漫天漫地地鲜活生动了。一直想着,将来或许该写一部小说的,那主人公,该叫他寒食,还是茱萸?

后来知道,连最寻常的萝卜,也有一个古雅的名字莱菔。想来被这样叫起,身份亦会提高很多。于是寻常的饮食,便不能不认真。左肴右被,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疏酱处内……到最后,或许不止是品尝菜的味道,各种繁琐拘谨的仪式皆成风景,看在眼里,五千年的往事因此不死,一段段传奇,在说书人口里演绎得风生水起。

也不都是好的,秋阳气升腾,主刑杀,犯人处决多选在这个时节,所谓“秋后算账”便是如此吧!那死囚牢里的犯人,原是没有福气等到一场雪的。天地空旷,监斩官的刀穗血红,对着畏缩成一团的犯人,脸色漠漠然地,看不出有什么便请。待时辰一到,便很职业地拔去长标,砍下头颅,故事都结束了。失去头的身体倒下来砸起一片尘土,血还鲜亮,让观者觉出心惊,觉出这样的秋季,一日一日,粘稠得仿佛总也过不完。

死去过那样多的人,他们中间,也会有无辜的人在吧!会不会有人,倾听过各种不甘心的呼号?刽子手的鬼头刀,有时会在夜里铮铮鸣响,死亡让活下去的人觉出寒冷,行走于是更加谨慎。可是一切会持续到永恒吗?泥土成为死者的墓床,骸骨横七竖八地交错。刀落下那刻,所有人的眼睛都惊恐无助,如同被皇帝射杀掉的那些鹿眼中凝固的神情。现在,黑洞洞的眼窝里长出青草,野花。他们把记忆写在草叶与花瓣上。不相识的孩子带了回家,是要做一个黑暗阴森的梦的,不要怕,只是些固执的灵魂,要把他的秘密说与你听。

就在这个九月里那个叫岁月的老人开始整理背囊,各种零零碎碎地物件被抖落出来。他走过那么远的路哦!背囊里许都东西,我们只在古老的书里,触到它们的芳华。那个苍老的家伙累了,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每件东西的来历。看似简单的一草一石,背后都藏了极深的典故。听的人不耐烦了,有的立即逃开,再不管什么三皇五帝夏侯商周,一个人率性地活得潇洒。有的听得一阵,感觉收获得够了,整整衣衫有礼貌地告辞。只有极少部分是真的爱上了,心甘情愿纠缠着不放,想听到最后曲终,想看尽沧海桑田。

可是岁月哪有讲得完的一天呢!最后,最执着的听众也老了,死在老人脚下。

于是最后的最后,只剩下岁月自己对着遍地苍凉喃喃地述说。

时光,真的走远了吗?那背包里,什么样的东西会象征我们这个时代!除了浮华喧嚣还剩下多少底气?百年之后,也会有人为这段记忆写下怀念的诗吧!就像我们,久久地怀念盛唐的月光。

我看见一尊酒杯,青铜杯。从远古留下来的野兽守在杯上,骄傲地咆哮。那酒,高祖饮过,宗泽也饮过。在

一个霜凝雾华的早晨已经老去的将军披上战甲,牵了白马在对岸焦灼不安地踱步。血还没有冷,壮志便要风化为灰。

然后他的眼神锋锐起来,猛地夺过酒杯,琥珀色的酒浆顺着甲胄渗进泥土,醉后的将军褪变成寻常的老人,他把抱负尽数埋葬了,用仅剩的一点不甘,大声向河那岸呼喊:

“渡河!渡河!渡河!”

河还没有渡过,宋的王城,先成废墟了。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这样叹。于是游子见了古道,也没来由地生起乡愁。贵族们正骑了骏马游猎,笑声朗朗,满白羽,射游枭。潇洒纵意得不可一世。那端,偏偏有人不合时宜地投过冷眼,用瘦骨伶仃的手蘸霜为墨,固执地一遍遍写,枯藤、老树、昏鸦,那是他的世界,断桥、流水,沦落在天涯里断肠的客人。

有秋在的日子里,不敢轻易触及往事,怕醉在落木萧萧里不愿醒来。沦陷得太深,待那日子过去,会恍惚地不知所措。仿佛在蝴蝶梦里几欲翩然飞去的庄生。这样古老的,这样美丽的季节,又有多少个日子可供挥霍!于是情愿在看完风景前,让每一天能诗意些,再诗意些。记下所做的梦,洗净双手,为刚刚的一场落叶生一炷香,心事氤氲地升腾。九月,白瓷杯里盛装黄酒,下酒的,最好是《尔雅》,还有一碟醉蟹。饮到朦胧时,你看见楼下闲坐的老人,有着和豫让一样的面孔,未曾干涸的凛凛血气。历史,几千年来不曾走远。

其实,我们从来都不曾与那些美丽失之交臂。就像刚才,有只鸟停在窗棂上,它讲九月是一味中药,性寒,辛涩。配上雨水那日的雨,白露那日的露,霜降那日的轻霜,医患了思乡病愁肠百结的浪子。它讲菊花开过的地方有神在注视,夜里,那些灵魂会牵着手在泥土上跳舞,歌唱诗歌,歌唱月亮,只有我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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