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落霞

四十年前，北去列车的“轧轧ya4”声中，站台上送行亲友们的身影 在我的泪眼中渐渐模糊起来。我为“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心绪所笼罩，一时难以自zi持chi。这时，一个女孩有些突兀的欢笑声打破了车上忧伤凝重的气氛。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年方十五六岁的穿花布裙子的女孩儿。此ci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正兴奋地向大家讲述着什么。我就这样认识了她，她的名字叫霞。霞刚过十五，还不到规定的下乡的年龄。可从她知道高年级的同学要去内蒙古大草原插队的消息后，就铁下心来要跟着去。她不顾父母的阻拦，混上了北去的列车。她躲在厕所里，直到闻信前来追赶的父母绝望的下了车。 霞的出现感染了大家，车厢里渐渐有了欢笑和歌声。

我同情地望着这个没有带任何行李，只穿了一条花布裙子的霞妹妹，心里暗想，这分明是去郊游，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但愿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她还会有这般灿烂的笑。

她就这样来到了乌珠穆沁草原，草原上的一切让霞妹妹着2迷。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地，朗朗的夏夜星空，嘎嘎作响的勒勒车，雨后的蘑菇圈，和那数也数不清的牛羊……她学会了放羊、下夜、挤奶、拾粪……津津有味地把自己变成一个草原妇女，。

几年过去了，面对日复一日的艰辛、孤独、无为，我们中的多数人感到困惑彷徨，进而萌生退意。

而霞妹妹却浑然不觉，依旧欢蹦乱跳地热衷于草原妇女所做的一切。看着她，我心生敬佩之余，也隐隐伴有一丝不安。

记得是在七三年春末夏初的 一个傍晚，我放羊暮归，远远看见 霞一个人坐在水缸车旁痴痴地望着远方发呆。落日的余晖中，周围景物犹如一帧剪影，霞带着一脸的迷醉和向往融于其中。我信马由缰地走近霞，：“发什么呆呐？”她醉眼朦胧的望着天边，叹气似地说：“你看，那晚霞！”我回眸西眺，一时竟被那跃入眼帘的景物惊呆了。

（换）暮色中的草原辽阔、沉寂，西边大半个天布满了大片的火烧云，犹如女娲不慎打翻了炼石炉，于是那流光溢彩的溶液便倾泻而出，流淌在黛色的山巅上 辉煌着残缺的云幕；又像酒醉的马良 舞动神来之笔，一时间烂金碎银玛瑙锦缎便堆积在远远的天际。斑驳的霞光，滴血的残阳，勾勒得拔地而起的额尔登乌拉山清晰可辨，山顶如炽焰，半山如黛玉。平素它像挺拔苍劲的莽汉，此刻也全然变了模样。它宛若天朝王母降临草原，头顶金冠1霞佩，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环绕它的群山便是九天仙女，蒙了金色的面纱，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我深深陷于惊叹大自然的万千造化和感慨草原的多情赐予之中。

忽然，霞喃喃低语道：“草原多美呀，咱们都别走了吧！”我回过神来，看着神色陶醉的霞叹道：“长安虽好，不可久留。在这呆一辈子，一辈子！你行吗？”她直勾勾地盯住渐暗的天际，仿佛就要追随sui那勾魂摄魄的魔幻般的霞光遁去。良久，她淡淡地说：“我行。”声音怯怯的，但并不游移。

不久的一天，霞妹妹满脸飞霞地对大家说：“我要出嫁了。”几个字，惊得我目瞪口呆。同伴们这才相信她要嫁给当地牧民的传言。从她淡定的语气里不难看出，和她当年背着父母跳上北去的列车一样，她今天的决定，九牛难回。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霞，真得要履行自己扎根在草原上的诺言了。穷姐妹们分头到草地上收集挂在草c梢shao上的羊毛，凑到一起卖给供销社，用卖来的钱为她们的霞妹妹准备了一份说得过去的嫁妆。人们按照当地的习俗su举办了一个蒙古族婚礼。热闹的婚礼过后，作为娘家人的姐姐们就要骑马离开。这时人们发现，霞的眼里竟然噙满了泪水……

第二天，新娘赶着牛车回门儿。她对同蒙古包的姐姐们说：“我不想回去了。”那声音凄惨can无助，闻者心碎。最终，在大家的劝说下她还是回去了。我注意到，此时她的眼中全没了对幸福的向往与憧憬，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视shi死si如归的淡定。接下来的日子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几十年后我在她当年的日记中读到这样一段文字：“他（牧民丈夫）轰马群去了，一走就是几天，把我一个人扔在孤零零的蒙古包里，就像那把 靠在门后的扫帚。”厚厚的26本日记中她多次提到死，她对自己选择的人生动摇了。每逢至此，草原的尽头就会涌现出那梦幻般夺人心魄的霞光……以后她有了儿子和女儿，霞妹妹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家和这片草原了。往后的几十年，每当她再次闪过放弃的念头时，心中就会涌现那片霞光。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八六年，我们重踏乡路，在草原深处找到分别已久的霞妹妹。乍一见面，姐姐们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三十几岁的霞，已经被草原的无情风霜变成了一个地道的蒙古额吉。实在难以置信，眼前的她 真就是那个穿着裙子 溜上火车的小女孩吗？她边招呼我们边烧奶茶，从她那近乎麻木的眼神里我简直认不出当年的那个霞妹妹了 。

（换）时光荏苒，整整过了四十个年头。那个没有带任何行李 穿着花布裙子 郊游般溜上北去列车的霞，如今已经是个儿孙s成行的草原老奶奶了。在那个有着魔幻般晚霞的黄昏，我的霞妹妹就融入了那片勾魂摄魄的霞光之中，融入了幕色笼罩zh下的额尔登乌拉山，融入了那片苍凉沉寂、美丽多情的草原。落霞时分，一句淡淡的“我行。”就让她……就让她……

我的心 时常会想起那片今生再难得见的晚霞，也常常在落霞时分 想起草原上还有个知青小妹——那朵永远栖落在草原的美丽的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