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人和我怕的人

今天上完课，晚上遛狗时，想到我和先生的关系，好好坏坏，就像老师说的，抻皮筋。先生曾用“命悬一线”来形容。原来我还觉得他是夸张呢，现在想想也是，皮筋抻来抻去，没了弹性，再使劲儿就断了，可不是命悬一线吗。

为什么会这样？先生说，觉得我不够爱他。早前我也部分认可这种说法，比如他生病我就很不高兴，烦得很，而不是心疼他。这明显是缺少爱造成的。今天分析自己，才觉得在我心目中，他是两个角色，一个是我的小孩，是我爱的人，一个是我的父亲，是我怕的人。对我怕的人，我爱不起来。先生在生病的时候脾气尤其不好，那时最典型。对那时的他，只有怕，没有爱。我只想自己逃走。爱只有在他非常和气可亲甚至撒娇的时候才在。

又想到，爱是否父母和孩子之间产生，其他的爱都是模拟父母与子女的爱？如果我爱我父亲，当他忽然变得像父

亲一样时，我会爱他的，但可惜，我对父亲（记忆中而非现在的）更多的是怕，可能还有一点怨恨。

翻翻我对父母的回忆，比较温暖的画面只有不多的几次。

一次在操场看夜场电影，回家的时候我假装睡着了，被爸爸背在背上，感觉自己像船一样摇啊摇，不愿意睁眼，希望路长长的没有尽头。老师问，是什么感觉，是依赖，安全温暖。（后来一次白天全家出去玩时我重施故伎，假装睡着想让爸爸妈妈抱着，结果被他们放在马路上面，他们假装不要我了，至今依然记得马路被晒得烫烫的温度。最后不知如何收场的，忘了，可能就是讪讪地起来罢了。）

还有一次是我小学第一次考试，得了双百，拿着卷子回家，在门口的回廊上碰到爸爸正在刷锅，我说了成绩，爸爸高兴地手一抖把锅摔了。我为自己能让他这么高兴而高兴。

小时候住的是部队的平房，记得爸爸给家里挖厕所，是我三岁时的夏天吧，爸爸在一个坑里，穿着背心，一锹一锹把土扬上来，大汗淋漓的，这个太阳下的画面，让人觉得庄严灿烂，好像有种“我的爸爸真棒”的骄傲感。

妈妈呢，一次奶奶买冰棍只给弟弟不给我，我觉得尊严受到了侵犯，一路哭着跑回家，要妈妈伸张正义，妈妈果然很生气，一边抱怨奶奶一边给我找了一堆钢镚，让我出去再买。可惜的是，我已经没有勇气自己出去了，脸都哭肿了，想让她跟我一起去。她说要做饭，拒绝了。即使这样，依然记得她为我出头的这件事。

其他的，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大了以后好一些，也和妈妈手拉手去遛弯。但小时候，妈妈真是脾气暴躁的人，跟爸爸打架，跟奶奶闹矛盾。

再回忆一些比较恐怖的画面。

有记忆的第一件事，是弟弟出生，我趴在床边摇头晃脑地嘟囔“小弟弟、小弟弟”，一不小心（潜意识里故意的？），我的额头磕到了弟弟的头。弟弟哇哇大哭，我被拽出去打了一顿。应该打得不重，因为对后面被打的事情，记忆模糊得很。那时我应该是不到三岁，已经记事了吗？妈妈总说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记事，肯定是听大人说了之后自己演绎的。但我却比较肯定是真的，一切都有画面。

另外一件事，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爸爸要打我，我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死活不开门。门上面有一扇玻璃窗，是推拉式的。爸爸拿着一块很长的木板，从窗子里伸出来，去勾下面的锁。木板上有钉子，我在屋里急的大哭，为将要到来的命运惊恐着。后来爸爸把门打开了，“用带钉子的木板打我”——这是我一直抱怨他的，但现在有些疑惑是真是假：他真会对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下这个狠手？或许是我对那块木板印象太深了，嫁接的？

下面一件事是真切的，一年夏天，惹怒了妈妈，妈妈把我拖到被骄阳晒得滚烫的铁板上，硬把我往铁板上摁。还有一件事是奶奶说的，妈妈抬腿，奶奶在前面挡着，结果踢到了奶奶，奶奶腿疼了一个月。

另外一件印象极深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我在大哭，妈妈一边拧着我的腮一边命令，不许哭！我抽泣着想停止哭泣，但非常难，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停~不~下~来~~~还记得当时内心的焦急，怕停不下来再惹怒她，但真的控制不了。

再说几件被忽视的事情。

一次我想离家出走，躲到院里一个土包上面的水泥管子里面，傍晚饿了，也没有人找我，我就自己腆着脸回去了。他们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春游，爸爸给我两毛钱，我想要五毛钱（好像是两毛钱没有面子什么的），爸爸不给，我就不去了，自己在厕所里面躲了一下午。他们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呢。

初二时去野三坡春游，回来到北京南站已经很晚了，很多家长来接，我自己坐汽车回去，到家发现家里人都安心地睡了，睡也没有担心我的安全。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吗？应该不会。他们神经就是那么大条。

记忆里面关于妈妈的画面，多是她在烟熏火燎的厨房做饭。她跟爸爸打架之后跑到前院的张阿姨家哭，我和弟弟去找她回来。有一次她绝食，其实自己在床下藏了点心，她后来很得意地告诉了我这个秘密。

对了，想起来一件温暖的事情，跟妈妈有关。是我小学五年级得了急性肾炎，住院一个月。一天我午睡后觉得嘴唇凉凉的，睁眼看，是弟弟拿着冰棍冰我对嘴，妈妈和弟弟来医院看我了。

弟弟也很可怜，一天我放学回来看到弟弟在爸妈的屋里写作业，在台灯下一边写一边呜呜地哭，那时他也就二年级吧，一问，是爸爸妈妈又打架了，妈妈跑了，弟弟害怕得很。

我从小就爱看小说，没上小学就看了很多书，因为看书可以逃避现实。一放学我就缩在自己的屋里看小说。吃饭时到桌上拨一点菜，再捧着碗到自己屋里看书。

爸爸妈妈其实很辛苦，赚钱不多，要养老人和小孩，这十多年妈妈都是每天六点起床给我们做早餐，冬天很冷的，她做完早餐后再哆哆嗦嗦地钻回被窝咪一会，然后骑车上班，回家又要做饭。他们不容易，脾气大也是难免的。但对孩子的伤害不是说道理就能消除掉的。

这些早年的经历使得我对于亲密关系有种恐惧。我曾经抱怨先生看我的眼神从来没有像看小狗那样，充满着快要溢出来的爱。有一天，他突然用那种眼神看我时，我却害怕了，承受不住，不敢对视，不能放松地沉浸在那爱的目光中，没有办法享受爱，反而要逃跑。后来马上做了一件明知他会生气的事情，他果然生气了，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了皮筋状态，我放松了，虽然难受着，但不害怕了。

或许这就是我们关系的症结了。但怎么解决呢？只有通过重修对父母的爱。怎么爱这两个我曾经那么怕的人呢？光有理解是不够的。有什么途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