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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至 米酒香

作者: 俞兆祥2021/06/24好文章

俗话说:“小寒大寒,冻成一团。”可在孩子们看来,这句话是说大人的。你看,数九寒天,大人们都缩成了一只只“刺猬”,围着火炉,守着火盆,还冻得直打哆嗦。对于我们孩子来说,这句话应该换成“小寒大寒,乱作一团”。乱,一是玩。常言道,玩,是孩子的天性。孩子们一有空就在外面疯玩,天越冷,反而玩得越带劲。乱,二是盼。孩子们盼什么呢?当然是盼望过年了。小寒节气一到,年也就不远了。尽管众多的年货,诸如米脆、花生、瓜子、冻米糖、柿饼等好吃的糖果糕点还没有登场,但是,甜得腻人的糯米酒,却不能不动手酿制了。否则,天气过于寒冷,大年三十都到了,糯米酒还没有转缸(发酵接近尾声)。可以这样说,孩子们的年味儿是以小寒节气里香甜的糯米酒与干涸的味蕾亲密接触后,是在大街小巷里飘散着浓郁的酒香后,才拉开帷幕的。

小寒节气的前一天,母亲必须做的事情是量出半斗糯米,择出躲藏在糯米里的细小的石子、秕谷粒,以及发黑的糯米粒,然后,用清水洗濯几遍,洗净后,浸泡待用。

第二天,也就是小寒日。母亲要早早起床,把平日很少用到的一口大灶烧旺。灶窟里,一块块木柴熊熊燃烧。大锅里置放着一口偌大的饭甑。饭甑里是洁白、瓷实、晶莹的糯米粒。它们静静地躺在杉木饭甑里,一如凤凰涅槃。——这是蒸糯米饭。它是酿制糯米酒的第一道工序。

别以为蒸糯米饭没有技术含量,其实是有不少讲究的。在家乡,一家酿好了糯米酒,一定要递给隔壁邻居尝一尝,即便与某户人家心里有抵牾的,也不省下这一碗糯米酒。有一回,江大姨笑呵呵地递过来的一碗糯米酒,我一尝,不但不香不甜,还有一股怪味,连酒糟(糯米酒里的饭粒)都是硬的。母亲说:“这是糯米饭没有蒸好,有夹生饭,所以做出来的酒就不好吃了。”母亲是远近有名的酿酒高手,酿出来的米酒又甜又香,酒水清澈。母亲说:“要想酿出好酒,就得蒸出好饭。”她能够掌控好蒸饭的火候、饭甑汤水的多寡。比如,糯米下锅后,先用旺火,然后用中火,估摸着糯米蒸成糯米饭后,母亲凭着直觉,不用试探米饭的硬度、黏合度,直接可以起锅。可是,有些人掌控好了火候,却忽视了锅里汤水的多寡。汤水多了,饭甑上面的米饭不熟,下面的米饭糊成粥;汤水少了,糯米还是糯米,或者,汤水烧干了,饭甑烧焦了,糯米也烤焦了。如此种种,自然酿不成好酒。

糯米饭以饭粒饱满不粘连,好似一颗颗珍珠状为佳。蒸透了,酿出来的糯米酒的酒糟成糊状,影响口感;没有蒸熟,就像江大姨家酿的糯米酒,更不好吃。

糯米饭蒸熟后,母亲总要趁热撮一把糯米饭,在手掌心拢成一团,然后吆喝我:“糯米饭熟了,快来吃吧。”我应声跑进厨房,从母亲手里接过饭团,一阵狼吞虎咽,甚至把嘴烫了也不在乎。

糯米饭团不咸不甜,没有味道,但它香。咀嚼以后,还真的嚼出了甜味儿哩。这,算是一次吃甜水酒的预演吧。

糯米饭蒸熟后,母亲要把它们倒在干净的竹盘子里,让其自然冷却。一次,我对母亲说:“干脆像玉婶家一样,倒几瓢冷水下去,岂不冷得更快吗?”母亲摇摇头,说:“俗话说,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冷得快,不见得酿得好哇。”我点点头,尽管我不明白个中道理,可我相信母亲,相信母亲的做法。

在糯米饭冷却的过程中,母亲还要不时去给米饭翻边,把下面的滚烫的米饭抄到上面,把上面冷却的米饭翻到下面。几次翻抄后,所有的米饭渐渐冷却下来。母亲用手背探探米饭,估计米饭的温度适宜了,就说:“你来碾酒曲。”母亲知道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碾酒曲,每一次都让我干。我自然是爽快地答应了。

看到我专心致志地碾酒曲,母亲说:“想要酒好吃,酒曲很要紧。”

说起酒曲,我想起了一位卖酒曲的老人。因为他卖酒曲,我们都叫他“曲公”。曲公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长着长长的髯须。母亲说他的家是在离我们家有十五里山路的深山里。曲公每年要到我们村卖两回酒曲,三月来一次,霜降后再来一次。三月来一次,村里人买了酒曲预备着端午节前酿酒。端午节,我们家家户户都要喝雄黄酒,所以,必须酿酒。霜降后来一次,为的是让村里人在小寒节气酿酒。由于春节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除夕夜吃团圆饭的时候,必须有酒。什么酒最好呢,自然是自家酿的糯米酒咯。所以,家家户户都会买更多的酒曲。母亲从曲公那里买了酒曲,总要欢天喜地地把白白胖胖的酒曲藏进一只铁皮罐里,盖子盖严实后,搁在灶台上。由于几乎每天都要烧锅煮饭,灶台总是热烘烘的。酒曲呆在铁皮罐里,既不回潮,也不至于烤熟了。母亲说,曲公在我们村里卖酒曲卖了三十多年,他的酒曲是最甜最香的。有一年三月,母亲左等右等,怎么也没有等到曲公。各家的主妇们也很着急,要是没有酒曲,端午节的雄黄酒就没有着落了。到四月中旬,曲公还没有来。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村里的张大娘带来了一个中年人,也是卖酒曲的。母亲半信半疑地买了几颗酒曲。临近端午,母亲依照以往的方法开始酿制糯米酒。可是,让母亲意想不到的是,母亲没有酿出酒来,反倒酿成了一缸又酸又涩的“醋”。那年霜降前后,曲公终于笑吟吟地出现在了村里人面前。原来,年近花甲的曲公生了一场大病,这一治疗就是大半年。还好,曲公的身子骨倔,挺了过来。这不,他又来卖酒曲了。

“酒曲还是曲公的好啊!”母亲的话把我从回忆中拽了回来。“是啊是啊,我认得曲公的。”我赶紧接上母亲的话。

我握紧碾锤,一下一下地用力摁着酒曲。渐渐地,酒曲碾成了粉末。我看见里面有一些黑黑的、细碎的干叶子,就问母亲:“妈,酒曲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是这些叶子吗?”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酒曲是用什么东西做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里面有一种叫小辣蓼的草药,估计这种叶子就是它。”接着,母亲和我说起了曲公。

母亲说,村里的王婆婆看到曲公卖酒曲很赚钱,就想套出曲公的酒曲配方。她一见曲公来村里,就殷勤地招呼他到家里喝茶、磕南瓜子。中午时分,又扯曲公去家里吃中饭。曲公盛情难却,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在吃饭的时候,王婆婆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酒曲的配方上来。王婆婆说:“老曲啊,你那酒曲里的草药是不是这种东西呀?”说着,她掏出几片叶子给曲公看。曲公抿一口酒,瞥了那几片叶子一眼,呵呵笑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顿饭吃下来,曲公守口如瓶,什么也没有说。

我问母亲:“卖酒曲赚钱吗?”母亲就和我算了一笔账:“一只酒曲赚5分钱,十只赚5角,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呢?”那时候,母亲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一天的收入只有9毛钱。看到我一脸艳羡的样子,母亲调侃我说:“你去做曲公的儿子,跟他学做酒曲、卖酒曲,好吗?”我一怔,拼命摇头。末了,母亲笑着说:“妈怎么舍得呢?妈是逗你的。”

酒曲碾碎了,碾均匀了。母亲就开始拌糯米饭。她撒一层酒曲粉,搅拌一下糯米饭,直至将所有糯米饭都翻拌均匀。拌好的糯米饭装在一个大号的搪瓷盆里,压实、抹平,中间用锅铲木柄捣出一个口子。然后,把剩下的酒曲粉均匀地撒在压平、压实后的糯米饭上。这样,酿酒的第二道工序便完成了。

倘若上半年酿酒,在盛着糯米饭的搪瓷盆上盖上木盖子就可以了。因为气温高,糯米饭在酒曲的作用下会自然发酵,无须劳神费力。不过,在木盖子上,母亲一定要搁一把菜刀。我不解,母亲说酿酒是一件圣事,要辟邪,还再三交代我,绝不能偷偷地拿掉,否则,酒就酿不出来了。为了吃到梦寐以求的好酒,我只好遵照母亲的嘱咐。即便在今天,母亲去世后,我自己酿酒的时候,依然要在木盖子上搁一把菜刀。我知道母亲说的“要辟邪”仅仅是一个借口,可是,我还是传承了这样一个虚幻的借口。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寒日酿酒,因为气温低,糯米饭不容易发酵,很可能会出现糯米饭都馊掉了还没有发酵的情形。一旦糯米饭馊了,酿酒也就失败了。

酿制糯米酒的最佳温度是25~30摄氏度,可寒冬腊月的气温远远达不到这个要求。不过,这难不倒母亲。为了酿制一盆好吃的糯米酒,母亲有好多方法来应对。一是晚上烧锅煮饭后,将糯米饭盆置放在尚有余温的大锅里。当然,大锅里要留有一些热水。二是在一只大谷箩里放置一只小火盆,火盆里留有少许的炭火,炭火上覆着一些熟灰,搪瓷盆搁在火盆上。早上,我们起床了,母亲用被褥将搪瓷盆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用被窝里的余温促使糯米饭发酵。

装着糯米饭的搪瓷盆,一天到晚被母亲搬来搬去,可母亲从来都不打开盖子瞧一瞧,好像一打开盖子,酒神便跑得无踪无影似的。我曾经问过母亲:“你不看一看,怎么知道糯米饭发酵了没有?”母亲神秘地一笑,说:“摸一摸搪瓷盆就知道了,不用看的。”我一摸搪瓷盆,嘿,暖烘烘的。“妈,酒要来了!”我喜出望外地向母亲喊道。

尽管我告诫自己不能拿掉那把神圣的菜刀,也告诫自己不能随意去揭开木盖子,可是,我无法阻止自己一次次去触摸被旧棉絮包裹着的搪瓷盆。每一次触摸,都寄寓着一个美好的期望。那只神奇的搪瓷盆,已然成为我儿时印象最深刻的记忆。

一个星期之后,母亲轻轻推开房门,高兴地对我说:“酒好了,我煮了一碗,甜得腻了,快起床去吃吧。”我鼻子不由自主地耸一耸,似乎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酒香。饭桌上,一碗热腾腾的糯米酒诱惑着我的味蕾,也诱惑着我的心扉,便迫不及待地大朵快颐……

吃完一碗热乎乎的糯米酒,我惬意地抹抹嘴巴,还意犹未尽。这时,母亲会招呼我:“来,端一碗递给花婶。”回家后,母亲又说:“去,也盛一碗给根生公。”于是,我就捧着一碗碗糯米酒去东家、走西家。当我把一碗碗甘甜的糯米酒递到邻居们手里时,自然会收获他们一句“承情了!”“多谢了!”之类暖心的话语和发自内心的淳朴笑靥。

往往,在收获了众多的谢意和笑容之后,我会由衷地感觉到天更蓝了,山更青了,水更绿了,年更近了,人也更美好了。

小寒节气过后,大寒节气临近了。一家家酿的糯米酒都开缸了。我想,母亲不只是在酿酒。那些暖人心田的话语,那些甜美的笑容,那些和睦的氛围,何尝不是像母亲这样平凡的主妇们酿制出来的呢?此时的村庄,到处都飘荡着浓郁的酒香,沉浸在一种由糯米酒营造出来的甜蜜里。

小寒至,米酒香。除夕夜的团圆酒还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