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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硕鼠

作者: 孙见喜2022/06/21好文章

日色在汉口那边浅薄下去,南京的那一头就落入了沉沉的暮霭。独坐吴头楚尾的湿沙地上,看天低九派流,浪抱孤城走,就心想那位青年将领陈玉成血战九江的时候,落日是否也这么轻淡?暮霭是否也这么浓重?听涛声鸣溅魏晋逸韵,看渔火荡漾汉唐波光,由不得就要问:那位琵琶歌女后来去了哪里?那做商人的丈夫谋财远去,空留下一个细嫩惶对孤灯,你于心何忍?既是春江花红明月夜,同是天涯沦落人,大诗人你何不携她潇洒走一回?

当然,白居易只是在心里审美,《琵琶行》也只抒发悲悯之音,尽管大诗人谪居卧病浔阳城,落寞寂寥到极处,但要他舍下身份,做这江湖女子生命的伴侣,他说什么也不干的。

于是,人民性只在理论上辉煌,面对真实的人民,江州司马惟将真情掩藏,虚予一个相逢何必曾相识……

长江是一首混浊的歌。圈儿圈儿的水皮子上浮游成串的泡沫。一个音符打碎了,无韵的旋律嘈嘈切切几千年。水下有过大鱼,老了,游不动了,就被小鱼吃了。风在这里温柔过,抹平的,是历史不该丧失的记忆。陶渊明篱下采菊,留下一段旷达恬然的心境;周瑜在这里将令水师,演出的千古绝唱是英雄气短;岳武穆躬身奉母,喻示后人一个忠孝对抗的二律背反……浔阳江哟,你把甘苦一锅煮,燃烧的是清凉秋月?还是温煦春风?

午后的红日里,我去寻找宋江题反诗的那座楼。走了很久,到一处巷子,有一座钢骨水泥建筑物,雄雄的威风。阁楼上的彩 绘油漆未干,药药的桐油味儿里,一位青年亮出一个牌子:谢绝参观。于是就走回去,又不想重复来路,就横生奇想:探寻一下长江的水脚如何?

长江的水没脚。不比渤海湾,细浪爬上滩在银沙里摇曳,退去了,留下波波弯弯的印记,有线谱的音符,有柔美的沙迹,揣想开来,便是杨贵妃的蛇腰或某位水鸟的歌喉。长江的水是受限制的,堤外是它,堤内是人:它跳到堤内人将它掏干,人跌入堤外它将人吞掉。一种对抗在城市边沿僵持,人或为鱼鳖是随时发生的事。

我就在这分界线上走。黄土高坡上的人要体味一下水滨的惊险,不亚于在山间栈道上一脚踩空时妈呀那一声。堤是石头的逶迤,或高高险险,或矮矮沉沉,长江的水就忽儿忽儿地打着旋子,刷子般地磨,锉刀般地刮,镢头般地刨,锥子般地刺。无奈了,哼哼着远去,还说到了上海再说。

我笑长江,长江也笑我,它把我引到一家水产市场的背后。背后,江堤变作了院墙,几个下水口子里涌出死鱼烂虾极其恶臭。墙基处,有五寸宽的石台,我就贴墙而过。所幸墙外水边有一行毛柳,枝杆歪斜着,容我且扶且行。脚下就是长江,掉下去转眼就成了骨头架。正惶恐着,不巧与一行硕鼠相逢,大约有四五只吧,摇头摆尾,姗姗而来,全没把我当人看。我本外地客,人家是当地绅士,我只有把脚抬起来蹬到柳树上,一手撑了墙,另一只脚抬起。心想:让路吧,人都欺生,况鼠乎?谁知,这几位绅士竟礼让为怀,它们到我面前,稍作观望,便一个个跳入江水,诗意盎然地游去,三五步之后,复上岸由陆路前行。看它们,肥硕的尾臀,粗短的四肢,想我黄土高原上的田鼠,见了生人先贼头鬼脑迅跑,就猜不透这浔阳江的鼠辈何以有此教养?是陶渊明家的传种?是唐朝诗人的遗魂?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位琵琶女了。心想:这几只硕鼠必定也会吟诗,也会摇头晃脑唱那“小泊浔阳古渡头,江风摇夜作凉幽。试从枫叶荻花岸,无复琵琶诉旧愁……”

于是,我获得了独行的坦然和宁静。水在脚下轻柔着,它不再是凶险和灾难,它变作了羽绒的绵软和浮粉的香美,我怎么会有旅行的孤慌呢?

于是就到了这片湿沙地。江西完全昏暗下去,一抹薄雾笼了岸边的万家灯火。天空不见星星,不见月亮,只是一个浓浓的湿。沉沉的涛声在沙地上颤动,旅人的心间便淡化了功名成败的苦虑和抠思,千古圣人面对了一川软水,叹一声“逝者如斯夫”又能做何行为?

天宇显了湛蓝,几簇星光且淡且隐。月亮终于有了,窄薄若娥眉,那美丽的五官呢?是弦断了,羞移琵琶遮面?毕竟遮不住哟,一钩银月泄了万千秋波,世上的孤独人,谁还述说知音难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