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母没有父母的时候

近几年，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继离世，我的父母也老了。

有时母亲会哭着说又梦见外婆了。父亲偶尔剃光了头还真像爷爷。血缘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知道弗洛伊德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但无论如何，双亲离世，对每一个人都是人生必须应对的考验。有的人一出生，就没了爸妈，他的一生都在羡慕别人与抱紧自己中度过；有的人初为人父，和自己斗了前半生的父亲却突然离世，刚要试着和解不想却成了此生遗憾。

当一个人没了爸妈时，他过得再圆满，也永远身穿铠甲，暗夜垂泪。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共有11个孩子，其中就有我的父母。当然，剩余的9位如今也没了父母。自此以后，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便没有父母在世时那样牢靠，有时是利益，有时是攀比，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儿孙，也变成了别人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

奶奶在世的时候，爷爷时常会去镇上买鸡蛋。顶着烈日跑回来将一篮鸡蛋往案板上一扔，一边擦着汗一边黑着脸就骂：“把你怎么还不死？”奶奶只是笑着慢走过去揭开篮子，哎呀！除了安稳卧着的鸡蛋，还有一斤猪肉、两斤小蛋糕呐。

“老东西你骂吧骂吧，随便骂吧，不骂人他不舒坦。”奶奶笑着对我说，然后将一只小蛋糕塞进我的嘴里。

后来奶奶离世没几年，爷爷也走了。他每一顿饭都是开水泡馒头，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他再也没有机会吃过一次鸡蛋羹，一个小面包。后来他改了话头，一边叹气一边还是骂：“哎，怎么不把我也死了？活在世上没意思。”

爷爷一去世，村里的许多老人都围坐在一起盘算，他们贴墙颤颤巍巍地坐下，咂摸着旱烟。

“又走了一个，按辈分也该我了吧！”

“你还差得远哩，按生日我排在前面的。”

“我都快84了，阎王爷该叫我商量事了。”

几位老汉争个不休，不知他们又是多少个人的父亲。

每一位老人的去世，就像是森林的一棵大树轰然倒下，它的种子被风吹得时远时近，也许后来都变成了参天大树，但要是谈起以前紧紧相拥的日子，便迎风呼啸地哭着说：“我们都是没根的孩子。”

外婆信佛，但不识字。念经时根本不看佛经，但内容她已烂熟于心，这件事多年以来让我不敢相信，佛经那么晦涩的字，那么绕口的音，她是如何做到的，简直是奇迹。这件事我至今也没有搞懂，但可以说明的是，她身上有足够坚韧的品质遗传给了她的儿女。

我的母亲小时候被舅爷家领养，在城市长大，后来又辗转回到农村嫁给了父亲，即使有着这样的经历，她的性格中我时常能够看到外婆的影子。即使生活艰难，也要对子女包容、对命运说不。

外婆对待子女的感觉，很像是鲁迅笔下的女娲。不光是创造了鲜活的生命，还要让他们每一个都过得很好。外婆一旦知道哪个女儿经济紧张，她便拿出钱财支援一点；哪个孩子正在犯难，她便整夜睡不好觉。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当我的父母依然被贫穷和苦难所围绕，并没有活成他们的父母所期待的那个样子时，逝者一点也不感到悲哀，因为他们早知生活的无奈和艰难，命运是个复杂的混合体，平平淡淡的总是大多数。或许每一个母亲都有这样朴素又美好的愿望，不求子女大富大贵，但求平平安安。

四位老人去世的时候，我的父母总是忙前忙后，神情疲倦。当他们跪在灵堂前号啕大哭时，我的脑海中总会浮起一个画面：一个婴儿在摇篮里啼哭，母亲急忙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后背，父亲慌忙拿出拨浪鼓凑到跟前，孩子的哭闹因这声音停了，眼泪仍巴巴地悬在眼眶。

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原来我的爸爸妈妈也曾是哭哭闹闹的孩子，也曾是由母亲十月怀胎带来世间的宝贝，他们也曾被疼爱、亲吻和拥抱，也曾是个单纯而又快乐的小孩子。

一个人出生时的啼哭，和亲人离世时的恸哭，是人生两场不需彩排的戏码。也许只有内心最本真的哭声，才能回溯起当孩子时被拥入怀的幸福。

今日，我的父母已然老去，他们为我的人生已经铺垫了太多，而如今依然铺垫着。年少时我曾顶嘴、叛逆，父母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当我真正做到自己做主的时候，反而没有感到自由的快乐。

每当我在新闻上看到有的孩子被父母训斥后想不开要轻生，我便会深深地同情和惋惜。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的人生可以是自己的，但你的生命是父母赐予的。想想，当一个人既失去了孩子又失去了父母，他的痛苦必然是翻数倍的，因为他们的父母离开之后，去哪里找寻什么可以坚持活下去的理由，这该多可怜啊。

如今，我的父母已经没有了他们的父母，但我的父母还有我们。而我们一长大，他们就注定无法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