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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集

作者: 黄丹丹2022/07/21好文章

自从2013年我家迁居合肥后,每年的秋天,我都会自制桂花酿。所谓桂花酿,不过是用优质的高度酒,去浸泡新鲜的桂花。制作程序看似简单,但所酿之物每年都会有很大差异。我迷恋这种奇妙、细微的差异。

那差异常常诱惑我,去尝佳酿。作为不饮酒的人,往往在每年桂花酿开启的那一刻,我都会生出且醉一回的念头。为那被桂香染浓的酒,也为那被酒香熏软的桂。澄澈的酒,因冷香的桂而变了色,生了香;馥郁的桂,因烈性的酒而柔软,而通透。我总觉得,桂花酿最妙处就在于,酒与桂的雅集,酿成了一个浓郁的、神秘的传奇。

因此,品尝桂花酿,于我,已不是饮酒,而是一种朝生命幽微处探觅的过程。这个过程,往往会因邀友共赏,而更有仪式感。庸常的生活,仪式感可以提神提味。

给庸常生活提神提味的,除了酒,还有茶。花茶。

去年盛夏时节,在成都的杜甫草堂,浓荫下的一个小茶座。M替我点了一杯“碧潭飘雪”。茶一端上,清芬的茉莉花香顿时氤氲周遭,白瓷杯里,茶汤澄碧,宛若幽潭,而一朵朵洁白的茉莉如新雪般浮在茶上,顿时,我就被那茶色与花香给慑住了。

茶很香,却很烫。我只能耐着性子等待。等待的时候,我想起张爱玲的《茉莉香片》,她在小说的开头写道:“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那是一个我十六岁就熟读的故事。很庆幸,我在年少时就遇到了张爱玲。她的小说,还是年少时更适宜读;年纪大些,经历多了,乍读她的小说,不免心惊。而年少时,惊艳更多一些。她的小说,就像茉莉花茶,少年时闻到的是香,尝到的是苦;到了中年,再读,就像饮那搁凉的茶一般,香静了,茶却冷了。凉薄二字扑面而来,有不可言说的彻骨之痛。

茶终于不那么烫了,我端起白瓷杯,“尖着嘴轻轻吹着它”(《茉莉香片》),一口微烫的茶裹挟着茉莉花香滚滚而来。

茉莉终归还是太香了。那香气把茶香逼得不见了。《浮生六记》里,有一段沈复与芸娘关于茉莉的对话,饮茶时,书中字句总会袅袅而来,容我录之如下——

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

除却桂花酿与茉莉花茶,给我的庸常生活调剂的还有插花。

今年四月到六月,我驻守瓦埠镇,住在农庄的一个十多平米的单间里。这些年,我习惯居室里有花草相伴,可在乡下的临时住处,无法养花弄草。但我有办法,每天去采撷野花野草插在玻璃杯中,权当插花。两个月下来,我翻开自己每日的插花图,倒也可观:芍药、玉兰花、野蔷薇、野燕麦、水竹、一年蓬、艾草、蒿子花、金银花、栀子花、合欢花……

伴随花草凋萎的,是一个个逝去的日夜。两个月飞快地过去,我又回归到惯常的生活中。

花草荣枯,我时常怀疑,我还是我吗?我枯去的那部分,是不是也被一双不可见的手剪去了;而新生的那部分,正葳蕤地遮掩着那陈旧的伤痕。

此刻,我沏下的一壶“碧潭飘雪”正袅袅飘香,案头的茉莉也恰开了一朵。我端望着这朵茉莉花,悄悄对它说,放心吧,我不会吃了你。

想象不出,把一朵用以观赏的花(尤其是自己亲手莳弄出的),用滚水烫了会是什么样子。突然想到过去,养狗的人家,不吃自家的狗。唉,怎么说着花与茶呢,又说到这么残忍与血腥的事情上了?或许,优雅的茗茶也正是人类的残忍,对花与茶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