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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印记

作者: 黄鹏飞2019/12/25经典美文

我的童年是自由游戏的光辉年代,当那个世界都露出匮乏的愁苦面容的时候,我们却越过阴霾的阳光,自力更生地开辟着自己的游戏道路。

这是一种完全版的乡村景象。一切文化用品的商店都已经关闭,只有那些小杂货店还在旮旯里继续出售着玻璃珠、橡皮筋和火药纸,抚慰着城市顽童的空虚世界。儿童游戏成长的最奇妙时刻就这样降临了。我们被迫创造出各种玩具,从弹弓到耐火土手枪,又从风筝、响铃到滚铁圈、掷硬币,再从纸板刮片、跳橡皮筋、跳绳,到顶橄榄核、打玻璃珠、撬柴籽,我们无所不能,无“恶”不作——在那些大人们繁忙且繁重的工作缝隙里,全体儿童绽放出纯洁的革命光芒。

当然,在制造玩具方面,我却是个落伍的低能儿,当大一点的孩子们都在制作响铃、轴承车,甚至自制半导体收音机的时候,我还停留在用耐火土制作左轮手枪、用橡皮筋创造弹弓等小儿科的玩意儿上。我的贪玩更常令我整日里打着一个自制的“柴籽”(一种由二寸见长的短棍做成的双头尖玩意),从二楼一直玩到了楼下,又从楼下持续玩到楼上。

“甚,什么甚,柿,西红柿,跟着椅子哇哇叫”,这首曾经流传一时的童谣,现在听来让人一头雾水,却是那时一个历久弥新的跳绳实践。当然,这项摇摇晃晃的游戏似乎更适合于女孩子,但在玩具严重匮乏的年代,男孩跳绳、跳橡皮筋的游戏同样长盛不衰。我们有时也在巷道僻静处举行比赛,看谁跳绳的时间最长,次数最多,表情最为丰富,其中也包含着单跳、双跳、混合跳等趣味无穷的比赛项目。——那些欢声笑语也伴随尖锐的欢呼声,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小巷幽静的深处了。

除了原始的身体游戏,我们喜爱的游戏大多与乡土化的经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旧宅木结构的阳台上,我栽了几粒玉米种粒,每天浇水,指望它会冒芽生长,但它们却沉睡在泥土之中,始终不肯露出倩影来,也让我的农科梦想成了一个美丽的泡影。只是我很快又转向儿童的“海洋世界”了。

对于我和伙伴们来说,光洁透亮的玻璃瓶不仅是一个神奇的世界,而且也是一个欢乐的角斗场所。在锦鲤店买来那条名曰“花木荣”的小“沙芒”鱼以后,我便喜滋滋带着它到各处参加斗鱼比赛。这个小家伙还真厉害,在那个浓缩的童话奇境中,它就像灵感大王,总是咬得对方断鳞裂尾,落荒而逃。是的,战斗使它成了胜利者,也使它的小主人成为“胜利者”,那一次次地博弈里面更隐含着我幼年时性格中的那些争强好胜的因子。

不久,我和邻居伙伴决定作一次远足到附近的郊区去探险。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金砂乡以东就是最荒凉的效区,也是童年时代的新大陆地带。我们冒着阳光,在酷热中行走了一个多小时。道路的两旁都是低矮的房屋,那些偶尔可见的稀疏树木都无法遮蔽酷热的阳光。劣质的塑料鞋被灼热的地面烤得柔软发烫,而马路那些满眼溶解的黑色柏油,更像狗皮膏药一样长久地烙印在我记忆的深处。

但郊区的乡土景象还是让我们流连忘返。金黄色的油菜花在怒发,小蜜蜂在四处飞翔,田野的新鲜气息则令我们陶醉不已。我们用网打捞蝌蚪、小鱼和鱼虫,顺便也收获一些软绵绵的水草。大一点的孩子却一个猛子扎到水里,那些作着“溺水”状的笨拙泳姿,更使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刺激(当然,我的游泳启蒙成长地却始终是老市区乌桥那个翻着浊浪的江边)。到了黄昏,我们满载而归,裤兜里也装满了对乡村的天真回忆。

泯是我读一年时隔桌的同学,他的循规蹈矩仿佛成了我顽皮性格中的鲜明反照。唯有一次,晚上我到他家中去玩,他带我站在他家那幢四层楼的晒台上远眺,就像占领黑夜的士兵,从制高点上俯瞰那些低矮的邻舍,却不经意看到附近窗口里的人家:一个女人穿着睡衣在房里行走,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模糊不清的身影,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想象迫得心慌意乱,仿佛看见了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此后几乎整个童年,我与泯都形影不离,心心相印。

他是那种标准的美少年。长着一个漂亮的脸蛋,天性聪颖,令人向往,却对我青睐有加,欢喜不已。他佩服我的学习成绩,把我当成了独一无二的伙伴,而我则把他视为知己,这种惺惺相惜的结果是我们成了莫逆之交,并把这种友谊延续到整个人生履程。

当然“文革”并没有摧毁一切,相反,在1967年的极端主义风暴以后,一种隐形的小资文化也在市区悄然流行。这时,几乎销声匿迹了的小提琴声、八线琴声再度响起——它们散布在一些幽深的巷道,并佯随着小布尔乔亚的靡靡之音,深入骨髓地根植于一群半大孩子的幼小心灵之中。

终于,在一次次窥视着乐器店里那把精致的八线琴以后,我们也异想天开地渴望自己能拥有一把自制的八线琴了。当然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我们必须先找到一块足够大的梧桐板,然后才能依样照画葫芦,作出成型外壳,再配以琴键、琴线什么的。没想,这块宝贝木板后来竟然垂手而得。原来,学校的一个教室里就堆积着一批封资修的物品,于是我们便趁着黑夜从这批物品里盗出那块宝贝木板来了。

从此,我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把乐器,并在其中快乐长大。泯指望着从那些音乐的元素中找到灵魂,而我却整天里神经兮兮地抱着那把宝贝儿须臾不肯离开。遗憾的是,我的音乐天份实在可怜,整个儿童时代都停留在《深深的海洋》和《路上走着的少年》那几些单调乏味的情歌之中。

我们也经常一起去公园玩耍,但更多的是去停泊军舰的码头游泳。当然这种行为是带有很大的叛逆性的,因为小学生在那个年代里游泳是完全被禁止的,更何况到海边去游泳。但对于我来说,“管教”我的只有我的祖母。放学了,我们还在海军码头游泳未回来,她便会跑到C的楼下,大声叫着我的名字,那条静寂的街上也就不时响彻着一个老女人低沉而焦虑的叫唤声来。

我的另一个记忆策源地是中山公园九曲桥。湖水中那些摇动着红色尾巴的金鲤鱼连同桥面上九弯八曲的红漆栏栅,都在斜风细雨里散发出古香古色的气息,而我早熟的幼小灵魂,却可笑地融入那些雕栏玉砌的倩影之中。

有时候我们也去湖中荡舟,那些轻舟载着初始的憧憬,一摇一晃,恍如一个个诱人的梦想。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橘黄,也渐渐变成黄紫色,这种黄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种绚丽斑烂的景色。仿佛未来的世界就躲藏在那些湖光山色里面,向我们发出亲切而遥远的微笑。

多年以后,当我从海南岛探亲路过广州时,甚至还专程去了一趟越秀公园。那日天下着微微细雨,几个青年男女正在湖上荡舟,湖面飘荡着《太阳岛》的悠扬歌声,那春光潋滟的景色竟然使我有了一种从所未有的悸动。

我们也会三两成群地跑到外马路银行那个空阔的草坪上去蹓跶,并在那片低矮的草丛中寻觅一种状如芫荽的小草。这种可即时入口的野草,不仅满足了儿童时期味蕾的发育需要,更使我们沉浸在一种无与言说的野性之中。当然,我们也会趁着河床干涸的时候偷偷越过那些“威严”的售票窗口,并使这种“偷渡”行为几乎持续到整个儿童时光。

显然,这种不劳而获的经验是奇特的,它甚至更改了我对世界的一些判断,我们在各种猎奇和寻找中茁壮成长。也正是这种淘气和痞气,使我们获得了存在的证明,并使自己的儿童时光得到无所畏惧的恣意挥霍。

后来我们还爬到那个威风凛凛的军舰上面,并从那些坚硬的甲板上“扑通通”地猛扎到海里去。军舰上的自由落体实在是一种美妙无比的“体操”,它使我有了全新的感觉,更体味到从所未有的快感。 可有一次,一个不知道是哪个小学的学生,竟然从军舰上扎进去就再也没有冒出来了。起初,我们还在暗暗佩服他的过人水性,很快便发现他创造的“浅水深插”法,已经使他自己如同一根禾苗一样深深插入江河里的泥土中了。

那是令人恐怖的死亡陷阱,它超越了我幼小灵魂所能承受的那种限度,并使我们整整一个夏季都不敢涉足海边。只是但大海还是在诱惑着我们。很快我们又转向石炮台的一个海边泳池,并爬到那个高高的跳台木板上,一次次做着自由落体的惊险动作。

当然由于惧怕死亡,后来我们还是转向公园里的游泳池。那一天。“逃票”成功了,泳也游毕了,我们便装着大摇大摆的模样从公园的大门走了出来,却猴急地扑到旁边那个小摊上。这是摆在公园两旁的热闹摊位。那些香味四溢的小吃以及呛人的炭烟使得这个角落显得无比诱人,而那些一分钱一粒的“韮菜粿”,则在半透明的粿皮下面散发着青翠色的诱人光芒。自然,油煎后的该粿如若沽以辣椒酱更是果腹的美味佳肴了,这种美味无疑对童年味蕾的发育产生着莫大作用,以后即使是寒冷的严冬,只要裤兜里有了一分钱,我也会冒着凛冽的天气跑去那些摊上美美地藉慰着自己的肠胃。

至此,那个被粗糙水泥所包裹而散发出浓重脚垢气味的公园游泳池 使成了我们的天堂。只要是假日,我便紧紧揣着祖母给两分钱,用以购买入门票。并在逃票成功后,使这两分钱成了大啖“韮菜粿”的一笔额外犒赏。

读五年级时,我还从大一点的同学那里学到一种发音古怪的潮汕方言。这种采用潮州八音的潮汕音言,长大后我再也没有听过,却是那个年代反叛的一种特异标记,它自鸣得意的领略着一种时尚的风潮,又藉此向自己的老师、父母乃至整个社会作出一种“成熟”的古怪宣言。

走过了儿童的苦难与欢乐,我也终于长成一个神色飞扬的懵懂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