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酿雪

自然气象里的风、雨、雪，民间有风伯、雨师、雪婆婆一说。生活仿佛漫出童话气息。三者虽都是尊敬的长辈，伯与师似恩威并施，唯婆婆是亲昵慈爱的。古人常说，兴风、行云、布雨、酿雪，前三者一气呵成，单一个酿字，似乎弄一场雪特别不容易。喜欢酿这个字，里面包含时间和智慧，让人觉得想要成就那份美好的不易。需要人生经验的积累去慢慢把握、维护。好比酿酒，酿得好成甘醇的美酒，令人回味无穷；酿得不好，苦了、酸了，入不了口。同样的材料结局却截然不同。酿雪，交给行事周全的婆婆，才放心。如我的外婆，从前极其窘迫的物质条件下，能用一双巧手和慧心，酿出凡俗人家的小确幸——我们不过睡一觉，她就能把雪白的糯米变成甜丝丝的汤圆；隆冬未到，就备好了丝绵袄，红底白点夹袄，中式立领，蝴蝶扣，垫上亲手养的蚕宝宝结的蚕丝，又轻又暖，像个大大的拥抱。外婆说，家里再不宽裕，小囡的棉袄每年要翻新，这样上学堂读书才不会冻着。早在春天，外婆就把愿望牢牢酿在心，才有岁末一件件漂亮实现。

天在何时酿雪？《淮南子·天文训》记载：立冬后"加十五日指亥则小雪".节气里的小雪，是张诱人的海报，提醒人做好准备，晶莹又诗意的雪，已在下江南的路上。我们虽然已进入拼速度的时代，雪还是循着古典的节奏，车一程、马一程地来。说不定还跟张岱一样，看到江上升明月，折转金山唱出大戏再走。这样性情地"从前慢",山水重重不定期。

慢慢的等待里，我也不急躁，趁周末天晴好，叫上好友到乡间去看乌桕。我们骑上自行车，带上野餐篮，里面装有水果和烘烤好的面包，还有一瓶春天泡上的梅子酒。阳光和清风在村野中等着。我们欢喜地蹬着车，似翘课去春游的孩子。

冬阳透出金属的洁净冷冽质感，偶尔几朵白云浮在湛蓝的天空，缄默的村野，狗吠也没听到。两人被一株硕大红着的乌桕夺目了，它在我们的双眸里，肯定活泼得如两朵野火。初冬萧条的底纹里，高昂得像海顿的小号，燃烧自己，蓬举着生机，向人间散热，在雨雪没有来临前，它会一直燃烧着吧。而枝头的每一朵烈焰，都来自三月的翠微呀。

在乌桕树下铺开野餐布。朋友是毫无乡村生活经历的人，吃着食物，便和她说起从前趣事。童年时乡下经常停电，我们就自己做蜡烛。钩下乌桕白花花的籽炼油。院子里架起大铁锅，炼着沸滚的桕油。我用竹签裹上一层薄薄的棉花，伸进煮得滚开的桕油里，慢慢地取出。桕油很快就在竹签上凝固成一层白蜡。然后再伸进桕油，这样周而复始，最后就能做成一支白蜡烛。这根蜡烛不光照亮黑乎乎的陋室，也让我的童年焕发出亮色。

朋友深以为然地点头称是，人生的所有经历，事后想想，都是最好的安排。

想起电影《绝唱》里，名叫小雪的女仆对于少爷的追求万分惊恐道：少爷，我配不上你，我长得不好看，我偷吃厨房里的东西，我睡觉时磨牙。少爷的回答只有三个字：我喜欢、我喜欢……因为喜欢，一切都不是问题。我们在等待一场雪，难免寒冷层层加码，但依然期待和喜欢。不经历严寒的威逼，春天就不会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