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精选
必读社 > 美文 > 美文欣赏 > 正文

河流的记忆

作者: 朱湘山2020/05/01美文欣赏

这是一条深情的河,两岸青山相拥,一川碧水荡漾。

这条河,承载着太多的历史记忆,有着笔墨难以描摹的厚重与苍凉。它来自于巍峨的五指山,来自于苍茫的大森林,带着千回百转的记忆,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音,带着两岸百姓琐碎而生动的悲欢感慨,一路奔波而来。

多少年了,行人的脚步带着仆仆风尘,从它的身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往。

这就是万泉河,一条见证了海南这片土地风雨盛衰的“中国亚马逊河”。

河水泛着粼粼波光,时有婉转曲折的小溪,顺着河道,潺潺汇入。即便是雨水疯狂的夏天,这条河里的水也永远是碧绿的。曲折起伏的河床,大大小小的沙滩,高低起伏的花草,竞相生长,枯荣轮回,成为这条河流最常见的风景。

登上横跨万泉河的大桥,看那连天的热带雨林,顺着河道,蜿蜒而来,又曲折而去,或许才会意识到,这条波光荡漾、舟楫繁忙的河流是一条英雄的母亲河。在它的两岸,曾经有那么多英雄的故事,那么多志士的悲歌。

我溯流而上,沿着她的足迹,寻找她曾经的悲壮与辉煌。寻找那些曾经被她孕育、滋养,为她流血流泪,为她呐喊战斗的红色记忆。

河水奔涌向前,昼夜不息,那些远去的人呢?在岁月的长河中,一切都已褪色,只有他们的名字依旧在风中回响。

顺着万泉河一路向西,是阳江镇,走进它,就走进了一部红色的历史。

穿行小镇的街巷里,眼前的景象变得开阔,红色五星的图案和造型随处可见:放眼望去,西边是连绵的群山,北边是静静的万泉河,南边是曲折的九曲江,阳江小城正好扼守于山与水之间。一排排新旧不一的楼房构成一个丁字型的街道,高大的凤凰树,从富有年代感的院里探出头来,枝叶高过围墙,投下一些零乱斑驳的浓荫。

大革命时期,这里曾被称之为海南的“井冈山”和“小莫斯科”,曾创下琼崖革命史上的多个第一:琼崖第一块中心革命根据地,琼崖第一届特委、琼崖苏维埃政府在这里成立,琼崖第一次工农代表大会、琼崖特委第一次扩大会议在这里召开;琼崖第一部《土地法》在这里颁布,琼崖第一所红军医院、第一所红军军械厂、第一所琼崖高级列宁学校在此创立,举世闻名的红色娘子军在这里诞生。

这里是琼崖革命先驱王文明烈士和红色娘子军两任连长的故乡,琼崖革命先驱杨善集、王文明在这里点燃革命火种,揭开一个火红的年代,锻造了一段火红的岁月。

走在街巷里,如同叩击一段波澜壮阔的峥嵘岁月。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浴血战斗曾在这里发生,而今,烽烟远去,战火消散,这静谧的街巷倒显现出历经沧桑后的雍容与安详。仰望大街中心的红军女战士雕像,如同仰望一个英雄群体的背影与一个时代的壮阔与苍凉。

远远望去,几棵高大的榕树护佑着烈士纪念广场,那里芳草萋萋,繁花盛开。那些丰润的野草,零落的黄花,还有鲜嫩的爬墙虎,轻柔灵动,迎风招展,竟将肃穆之地映照得翠绿葱茏,生机盎然,四块红色大理石的烈士纪念墙上,镌刻着六百多本地牺牲的烈士姓名。抚摸这红色的墙壁,只觉那刀刀镌刻的字痕,滚烫如火,那铿锵有力的碑文,又如红日东升,温润如玉。

1931年,一百多名海南的贫穷女子组成了一支队伍,工农红军第二独立师第三团女子特务连在这里诞生。这些海南女孩以瘦小孱弱的身躯,以草鞋、斗笠、红五星为标志,随同红军主力一次次参与反国民党“围剿”的战斗,威震一时,被称为“红色娘子军”。虽然这支队伍仅存在了500多天就被打散,但“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的歌声,却在中国革命史上留下了靓丽而深刻的一笔,毛泽东等老一辈革命家曾高度评价红色娘子军为“世界革命的典范”。

走在阳江的土地上,面对众多的红色历史文物,最让人潸然泪下,心情无法平静的,当数娘子军的悲壮历史。104位女红军,104位人间精灵,个个惊天地,人人泣鬼神。

英勇顽强的庞琼花,是红色娘子军首任连长,多次率领全连战士配合主力作战,立下累累战功,两度入狱,最后惨遭日寇杀害;不屈的第二任连长冯增敏,出狱后再次投身抗日的战场,慷慨悲歌,命运浮沉;“中国最后一位红色娘子军”、班长卢业香在跟敌人搏斗中被砍掉手指,她用嘴死死咬住敌兵的耳朵;三排长黄墩英出狱后面对当红军的父亲、弟弟牺牲、哥哥被通缉流亡他乡、妹妹失踪,在一个支离破碎的家里,她顽强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指导员王时香从战场上撤下后惊闻丈夫在排雷中英勇牺牲,忍住悲痛带领部队继续向母瑞山进发……

一百多名女兵,在其存在的短短500多天里,竟与国民党军队血战了50多场,成为“二十三年红旗不倒”斗争中最壮烈的一幕。

不幸的是,在当时敌强我弱的海南岛上,这支娘子军部队后来遭到国民党正规军“围剿”,喋血马鞍岭是娘子军惨烈战斗的最后一战,负责掩护主力撤退的二班的8名姐妹战至弹尽粮绝,全部牺牲。不久,海南红军主力作战失利,娘子军被迫解散,散落于民间。化整为零的娘子军们,尤其是曾经的娘子军特务连干部,在敌人眼中依然是不能放过的对象。她们有家不敢回,只能躲在家附近的山上靠亲人送饭,冯增敏甚至还藏在荒废的墓坑内避了一天。然而,她们最终没有逃过厄运。

1932年下半年,娘子军特务连第一任连长庞琼花、第二任连长冯增敏、指导员王时香、连排其他干部黄墩英、庞学莲、王振梅、战士林尤新,几乎同时被敌人逮捕。狱中5年,面对敌人没完没了的审讯、折磨和迫害,娘子军战士们始终坚持革命的信念,未曾透露半点机密,更没有出卖自己的同志和战友,直至1937年国共合作抗日,8位女战士才于年底获释。

从此,对于个人命运和所处的时代风雨,这些女子有了更加深刻而悲凉的感受。

1950年4月,解放军千艘木帆船登陆海南岛,国民党军兵无斗志、一触即溃。薛岳苦心经营的“伯陵防线”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而后,解放军迅速挺进海南腹地,娘子军曾经以生命为代价为之奋斗的目标,终于变成了现实。

但娘子军战士在她们梦想的新时代里并没有等来幸运和希望,反而在“文革”中一度蒙受不白之冤,被污为“叛徒”、“自首”分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们只能为自己历史上虚构的罪名或污点长久赎罪。

时光荏苒,历史最终恢复了实事求是的精神,风暴散尽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末期,冯增敏等人被平反了。中共琼海县委还为冯增敏补了一场隆重的追悼会。而后,其他健在的“娘子军”领到了民政部门每月发给的生活补助,得以度过寂寞的余年。

人生只是在风吹浪打之下的漂泊,没有人来指导和规划她们的人生,她们的余生当然不是充满诗意,不是出演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和管弦乐队的旋律中,更没有舞台上那轻盈而细腻的舞步。

回顾那些没有诗意的生活,真实得令人痛心。特别是在娘子军被迫解散以后,女人们回到世俗生活,面对更复杂更激烈的冲突,投入更琐屑更乏味的拼争,承受更平淡更酸楚的心路历程。这不是她们刻意的选择,但却是成为英雄的无奈代价。

2014年4月19日,海南省琼海市中原镇仙村,100岁的卢业香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儿子翁祚雄紧攥着母亲的手,但终究没能挽留住最后那一丝余温……从此,世间再无红色娘子军。而在她们身上交织缠绕80多年的硝烟和温情、荣誉与毁谤,终于随她们步入历史的尘埃。

窗外,西斜的残阳,为夜幕下的槟榔林抹上一缕残红。

站在这个故事延伸到舞台以外的一个遥远尽头,我不知道自己今后还能不能平静如常地回首那段惨烈的往事。

如今,阳江镇绿树环抱、芳草萋萋,石刻的步枪、斗笠,女红军的雕像、成排的石碑,默默陪伴着那群女战士孤独的魂灵。

阳江镇岭下村和美党村,两个极普通的村落。

它们和万泉河畔其他村落一样,稀稀落落的房屋,依着田野一字展开,高低错落,远近有致,这里分别是两任红色娘子军连长庞琼花和冯增敏的故居所在地,两位弱女子,前仆后继,在腥风血雨的年代,竟以纤弱之力,擎起妇女解放之战旗,引领娘子军连投入烽火战场,她们是红色娘子军的双星,星光闪烁;她们是双峰,高山仰止;她们是河流,源远流长,润泽后人。

村子的远处,是连绵的群山,南面,是蜿蜒而来的九曲江,北边是万泉河,两条姊妹河,一如当年娘子军行进的队列。

只不过,现在的江河之水,早已变得深邃而宁静,只有一川野草,澎湃着生机。即便是夏天,雨水丰沛的季节,也只有一河温柔的碧水,从上游过来,清澈而悠长。就像是从五指山飘下的思绪,飘飘洒洒,源源不息。

远山的轮廓, 缓慢地淡在身后。并列的江河却在日夜奔流,红土地上, 大片大片碧绿的田野,从荒芜到葳蕤,透着季节的散淡、从容与安详, 留下些许意味, 清浅、 深长,充满包容的力量。

雁过无声, 只有万泉河水静静地流过,只有九曲江在默默流淌。

她们牵手哺育着脚下的土地和良田,让土地长出优质的稻菽桑麻,让两岸的蛙声传递丰收的佳讯,分享大地朴素的欢唱。

她们带着宁静和清冽的水,从深山一路奔流,七滩八湾,时静时喧,在茂密的芭蕉叶和棕榈树的迎送下,把丰盈的期冀播撒在水中,欢歌逐浪,去大海的怀抱里深情相拥。

那是她们生前的约定。

万泉河依旧欢快地奔流,直到冲积出一片富庶的土地——琼海市区嘉积镇。

不要说蓝天下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潮平湾阔的万泉河面,风中婆娑的棕榈树和滨河大道的旖旎风光,单说那整洁干净的街道、鲜花盛开的绿化带、播放着“万泉河水清又清”的洒水车、在红绿灯前静静等候的摩托女,眼前的一切告诉我,红色文化在这个小城里就是扎根于这块土地的根须,和这片脚下的土壤一起让城市文明枝繁叶茂。当我漫步街头,当我走进本地人家生活的时候,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的温情和包容,那种对于外来人的欢迎和表达的善意,所有的一切告诉我,红色文明正从这纵横密布盘根错节的河流中静静流出,牵引着城市发展的呼吸、心跳和脉搏。

我渐渐发现,寻找一座城市最关键的美好,绝不能只通过书本。同时,即便整天在这座城市里游荡,也并不能真正体会它的魅力。要想了解百姓和城市之间真正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好的办法是通过这座城市的英雄——他们代表着城市真正的力量源泉,那是铁骨铮铮、永远不屈的红色娘子军精神。这种精神渗透了红色文化的土地,反哺着红色文化的甘泉,长年累月地灌溉着这片土地,并且,不在意是否有外界关注。

我站在万泉河边,极目远眺:从万泉河大桥的最后一段大坝开始,河流已经集聚了不可阻挡的气势,水面越来越宽阔,水流越来越壮大,水速越来越轻快,汇聚了奔向大海的惊人力量,有了迅疾的磅礴动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带着“战士责任重”的呐喊,冲过一川碧水,奔向浩瀚的大海。

它平静的表象下是汹涌波澜的激流,是看不见的旋涡,是无数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碰撞交织、融合酝酿后更加湍急的波澜壮阔,“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侧耳倾听,那种从红色故土上迸发的生命之音,带着历经风雨而恒久高贵的坚忍,盘旋与江河湖海,回荡于俯仰之间。

我曾认为,人死如灯灭,河尽是归途。但当我也跨入岁月的深处时,我才蓦然发觉:脆弱的生命也许会随时消失,但英雄的精神必然不死不灭。时光流转,万物为尘,唯有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联系在一起,永远不会消失。正如这万泉河水日夜不停地奔向海洋,我们对英雄和先烈的追慕之情,同样山高水长。

多少次,我路过英雄的河流,逆流而上,或是顺流而下,对丽日蓝天下的牧歌田园充满感恩之情:河边的空气里飘荡着青草泥土的芬芳,丰收的瓜果盈满了沟渠田野,缤纷的野花在灌木丛中恣意盛放。偶有江风刮过,吹皱镜子似的河面,片片花瓣则顺着河水流向四面八方。这种令人惊艳的美使我由衷地想要歌唱:滋养两岸的河流,无视季节更替和尘世变幻,只为给众多生命带来营养。正如树木一次次重新迸发生机,河流也在不断自新,永远向前。

风吹雨打,逝者如斯,时光如水带走了太多:命运的惊雷、动荡的乱世、裹着泥浆的弹壳、生锈的军刀、不知名的牺牲者,一切都风流云散,飘荡在历史的天际,只留下风中微微摇动的凤凰木,挂着红色五星的崭新街道、五月的鲜花,以及和我一样不再徘徊的普通人,循着前辈的脚步,在岁月的河流中,留下星星点点的屐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