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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回忆一下小时候的冬天

作者: 李晓2020/09/08美文欣赏

有个中年男人说,他在冬天的夜里,常常梦见小时候的冬天,尿了床,把一床本身还没焐热的被子,打湿得冰凉冰凉的。这个男人还对我说,小时候的冬天,他害怕回忆,可回忆却常常追逐着他,这人啊,总是欠着岁月里的债。

老项来自东北,说起他13岁那年的冬天,他哭了,孩子一样大哭。那年冬天,奶奶见他长了冻疮,去山上砍柴生火,从山崖上跌落,奶奶的命,就在那个冬天戛然而止。

我也回忆着那些年冬天的阴云密布下,一个小山村里的瑟缩少年。我再不打捞,那些乡下的冬天,或许就草一样在记忆里发黄了,老成了灰。

那个孩子睡了一晚上,腿还蜷缩着,尽管穿着棉裤,被窝里还是凉的,脚还是凉的。屋外寒风正刮,雪扑簌簌地下。一团滚动的云里面,不知道埋着多少雪。

早晨起来,木窗咿呀一声吹开。起床时,他才发现自己尿了裤子。在梦里到处找厕所,迷迷糊糊感觉是一个土坑,汩汩地尿出来,恍惚看见腾起一股白烟。

推开门,好大的雪。冬日里水瘦山寒的大地,盖上了厚厚棉被,显得浮肿。青瓦房上,压着雪。母亲好像听见房梁也在响动了,嘀咕着,该不会把房子压垮了吧。

少年夹着湿透了的棉裤,蹑手蹑脚地走。母亲在柴灶前的炊烟里咳嗽,偶尔抬起头,看一眼一口大铁锅里煮的猪食,一口小锅里,煮着红薯稀饭。他坐上了桌,埋头呼噜噜喝稀饭。母亲抽了抽鼻子,闻见了一股尿臊味。“哎,娃娃,你又尿床了。”那时尿床,是肚子里的油水太少了,膀胱里的尿总是尿不净,像而今一个肾不好的中年男人老孙,半夜起来几次小解,坐在黑暗里叹气。

母亲生好一个木火炉,里面是一个盆子,盆子里有木炭。蹲坐在有木格子的火炉上面,让火把棉裤烤干。冒出一丝丝细微的白烟,一股尿臊味又腾起来。爷爷来了,吧嗒着旱烟,一双手冻得有了裂口,那是冬天里的冻疮,乡下人几乎都有的。少年把火炉让开,让爷爷把手放在上面烤。有一次,他看见爷爷双手在炉子上烤着火,冻疮裂开,流出了血。他跑到屋子里,顺手从破了洞的棉被里,扯出一团棉花,递给爷爷,把手包上,止住了血。

记得还有一次,他坐在木火炉上遐想,直到把棉裤烤热,冒起了烟。那一次,他在遐想,炉子里炖着一只鸡,咕嘟咕嘟地响。

还是母亲最懂得孩子的心。是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已睡了,母亲几次掩上被风掀开的木门,又用一根木棒顶上。母亲来唤他了:“娃,快起来,快起来。”果真,是肉啊,野兔肉,放了红辣椒、花椒、老姜,烧了一个大柴块,把肉都炖得稀烂了。好香啊,好香,他边吞边流口水。后来才知道,母亲黄昏去坡上割牛草,看见一只躲闪的野兔,母亲撒腿就追,平时看起来孱弱的母亲,发了疯一样追,野兔居然成了母亲的囊中之物。而今,母亲老了,佝偻在岁月的墙角。他总想起母亲追赶那一只野兔的姿势,耳边便有风,呼呼传来。是风把一个人吹成了这个样子的。

冬天的早晨,水田里结了冰,在晨光中明晃晃的。少年划破了一块冰,捞起一片,侧下身子,扔出去,一块冰,划过了整个水田。土路上,草上覆盖着霜,有一次哼着歌走夜路,看花了眼,以为是撒的盐。

有一个冬天的黄昏,少年不想回家了,他想起了城里一个亲戚家,在他家吃的一种蒸肉,入口即烂,香透肺腑。少年坐在山坡石头上,天黑了,还是不想回家。站起身,冷去的石头,居然把裤子也粘上了。猛一扯,裤子破了一个窟窿。风呼呼地吹,灌进破了洞的裤管里,他打了一个寒噤,突然看见一团火移动而来,是母亲打着火把,来找他了。

我那少年时代的冬天,而今在岁月的天幕上,经过记忆的涂抹,有一丝温暖的底色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