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精选
必读社 > 美文 > 情感美文 > 正文

丢失的梦

作者: 牟沧浪2021/04/18情感美文

唯一庆幸的是,我没有变成连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但或许,这也是一种不幸。

重新分配之后,我家的田地明显减少了。那一年,我在外上学,户口转到了学校,但重分田地时,依然保留了我的那一份。他们没把我当外人。那时的我,生活无比艰难。我时常想,要是书读不下去了,还可以回去种地。但我不能将这样的想法说出来,这样会被人认为没出息。没有人相信我念了十几年书后,还会把心思放在地里。

我在外面,多数时候忘了自己的田地。不光有田地,还有一大片山林,少说上百亩,也可能有几百亩。如果在家,我可以种一些自己喜欢的作物。种花种草种树都没关系,荒着也没关系,最多村里人说我懒,不肯把他们的女儿嫁给我。要不就是不给我做媒,再爱管闲事一点的,可能还会告诫那些要嫁人的姑娘,说我几句坏话。

分完田地头几年,村里还有人饿饭,包括我家。几年之后,粮食越来越丰收,家家户户都修了粮仓。

有一年,我家掰了四十多担苞谷,年迈的祖父像得了奖状的孩子,家里每次来了客人,就先问对方的收成,引出话题,然后说起我家的收成,最后还忍不住领人家到厢房里看一看。那时苞谷价钱低,一斤苞谷最多卖三角钱,肥料钱一除,根本没什么赚头。但祖父还是高兴了很久。

那几年我家没有养猫,每夜都要赶老鼠。

我每夜都睡在厢房里,与苞谷为伴。

那些回到家的苞谷,安静地躺在一起,它们会不会也做梦?每一粒苞谷做一个梦,便是一大片梦。幸好梦不占地方,不然我家的房子就装不下了。也许,一粒苞谷的梦是回到它的禾苗期,回到一片苞谷叶上,一条根上,回到阳光下雨水中。苞谷一成熟就被人收回家,是否人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连同它们的梦也一起掰了下来,装进了背篓箩筐。那挑着担子,背着背篓的庄稼人,也收回了满篓满筐的梦。它们堆在一起,颜色深浅不一,大小各异。在撕开苞谷壳的那一刻,连同人的梦,苞谷的梦也一起撕开了,露出金黄的颜色,清香的气味。随后它们被晒干,梦也被晒干了,然后被磨成面,被人或猪吃掉。也许常做美梦的人,正是吃下了亲手种出来的粮食,连同粮食的梦,才变得健康快乐,才能在一起说笑打闹,睡一个安稳觉,将一个好梦延续下去。也许一粒苞谷被吃掉之后,它的梦还在地里,人只能掰下苞谷,砍掉苞谷秆,晒干苞谷粒,磨碎它们,吃掉它们,却从来不曾带走它的梦。

那梦是地里长出来的。地在梦就在,谁也收不回去。

我时常做相同的梦。

我梦见行走在苞谷地里。那大片大片的苞谷望不到尽头。我每次都是刚入梦苞谷就长出来了。我在梦中没怎么动手,它们就戴上了红帽。仿佛有另一个我,在我白天干活的时候,也陪我一起干了。等我入睡了,他才带我去参观,比比谁干得好。我在梦中的生活,梦中的那个我,将靠梦中的那一大片苞谷过日子。

但我每次梦见的苞谷都没有成熟,也一直梦不到收获的季节,更不用说吃到嘴里。可能夜太短,梦也太短,苞谷来不及成熟。它们需要一百个梦才能成熟,而我只做了九十九个梦,在最后一夜,我做了别的梦。我错过了一个丰收的季节。我每夜入梦,仿佛都是去守护,防备偷苞谷的贼,防止野猪糟蹋。然而在我离开家之后,那些梦就中断了,甚至多少年不曾梦到苞谷。它们或许早在另一个人的梦境里成熟,被他收获。他在梦里过上了好日子。

又一个夏天里,我和祖父在地里薅苞谷。我一不小心铲断了一根苞谷苗,我刚想将它埋进地里,不想被祖父看见了。他的脸色就像被我铲伤了他的脚趾头。

“下回注意点。”祖父说,“别老是毛手毛脚的。”说完,他继续埋头薅草。

中午,我们坐下来歇气时,我望着一大片苞谷,忽然就想,要是我和一粒苞谷交换,让祖父在春天把我种到地里,生根发芽,体验另一种生长过程,那一定是件奇妙的事情,但这个想法一晃而过。

多少年后,我不再薅苞谷了。我在见不到苞谷生长的城市,总算有时间将这个怪异的想法推延下去——

做了一粒苞谷,我得喜欢粪便。动物的粪便,人的粪便,以及腐烂的草,都是我的营养。我喜欢阳光雨水。没有雨水,我发不了芽,长不出根;没有阳光,我无法长高,籽粒也不饱满。我得和其他苞谷竞争。要是我长得太瘦弱,会被祖父一锄铲掉,或一把扯掉,带回家扔进牛圈,化成一截牛粪。雨点打在身上时,不会有一顶斗笠来遮挡。我会遇到风。尤其是红缨满怀之时,不能让风将我吹到。还可能遇到吃苞谷的野猪,将我拱倒,一阵乱啃。还有老鼠。还可能遇到一个放牛娃,挑来选去看中了我,掰下来烤着吃了。在地里做一根苞谷跟做人一样,都不容易。随时会发生意外,最终回不到粮仓。

但我跑掉了。

我跑掉的时候,是醒着的。

我穿过大片大片的苞谷地——夏天的或秋天的。那些地里,没有我的一滴汗水。只有我路过的脚印。

也许我是在梦中跑掉的。我以为自己出发的时候很清醒,却不知道自己一直行走在梦中。

我没能带走地里的梦。

我也没能带上一粒苞谷的梦上路。

也许如今的我,依然是一粒从地里逃跑的粮食。我在躲避那一双双结满茧子的手,一把锄头,一把镰刀,每年的阳光雨水。也许这些年,曾有一双收获我的手伸向秋天,伸到地里,但结果只抓到一把空气,几根枯草。

我的出逃荒芜了本来属于我的一片地。那里如今长着草。只长草。但只要我回去,还可以继续生长。草会认下我,泥土会认下我,那些未曾出逃的苞谷也会认下我。有一双手会为我施肥锄草,有一缕阳光会照在我身上,雨水会流到我脚下。我出来这么久,也许它们不再认我了——我已经面目全非。它们忘了我。那些和我一同出逃的粮食,和我一样,在外面寻找另一片土地。我和它们都不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已经挤满了别的作物,经过改良的作物,我们难以立足。

我的成熟遥遥无期。多少个秋天过去,一茬茬留下的苞谷成熟了,而我等不到自己的季节。我把季节忘了。我的逃跑像一个被风吹走的梦,一片离开的云,多少年不曾落下,不曾变成雨。属于我的那根苞谷秆已被人砍到,喂了牛,或被烧掉。我的梦再也回不到绿叶上,回不到红缨上,回不到根上,也不再被厚厚的苞谷壳包裹。我只有魂魄,只能怀念前世的根和叶子。

但我的过去是跑不掉的。我年轻气盛的逃跑只是一次意外,只是为了更久地回。我如果不曾离开,就不知道原来的那块地,曾给过我怎样的滋养。

唯一庆幸的是,我没有变成连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但或许,这也是一种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