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黔之间

作者: 马力2017年04月11日来源: 光明日报优美散文

秋将尽了,冬还未临,逢着这样的季节,渝南山地的物候到底稍异于北方。山林仍绿着,颜色一时不肯被偶袭的寒气褪去。繁密的枝丫间,云雾依依地恋着,漫成灰白的一片,似断不了无限的情意,掠过山谷的风也撕不碎它。

山是树的家。平常的树住在这里,红豆杉、鹅掌楸、桢楠树、羊蹄甲、桫椤、珙桐、银杉这些名贵的树也往一块儿凑,亲亲热热。

山是朝天长的,直上直下,有点剑拔弩张。树也学着它的样子,向上疯蹿。树身一层叠着一层,排布出整齐的梯状阵列。枫香、槭树、栎树、杉树压着竹林,福建柏、马尾松、黑壳楠又压它们一头。生物本能的适应性,让嘉木选好自己的地盘,安顿下来。植物群落的存在形态,本身就是一个寓言。风中的草、云里的树,在相异的海拔平等地互依,默契得像在信守不变的承诺。天底下,它们呼吸一样的空气,抗御一样的霜雪,从深扎的根须上感应到相同的意志,卑微与骄矜的神情都是看不见的。优美的品性来自高贵的精神,它们在林麓峰峦上挺耸着,仿如人的躯骨。

谁也争不过众峰之上的高山草甸。别瞧草的样子弱了些,让峰岭一托,姿态不差。纤柔的丛草,长到顽健的群树上去了,却把在山风中发出的低吟汇入林涛的狂啸中。芊芊之草、森森之树,晃动着饱满的叶片和劲健的枝条,荡起一派葱茏。生命的色彩染亮了旷莽的过渡地带,四川盆地在这里完成了向云贵高原倔强的一跃。

山也曾有家,是海。海枯了,山瘦得剩了骨头。一些种子飞来,落入崖罅,长成了树,衍成了林,却不改飞翔的姿势,让那苍劲腴润之气,扑人眉宇。沉黑如冷铁的巉岩上,密林烟树染出的颜色绿得深,绿得浓,望去疑似一轴淋漓墨山图卷。把“黑山谷”这个名字给它,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座山,不知被什么力量劈开一道大口子,从天上直直地裂下来,毫无道理。这种力量,很似盘古创世的神力。人在谷底,朝上抬眼,天空瘦成一线,淡蓝色光带似的飘闪。涧中流着河,名鲤鱼河。鲤鱼河流得远,一直汇到綦江里去。再往前,就进了长江。天上的那条光带,也随深峡中的这条暗河翩翩地去了。

长长的裂谷,断开了坚硬的大山,也把邻壤的渝黔来了一番区隔。流在幽谷间的鲤鱼河,成了水做的界标。两岸人家长年来去,回到宅子,倚住屋栏隔河相望。河水连绵不断的抒情性,润得心头发甜,甜到星月下的梦语中。在一处地方,造起一座三层楼阁的石桥,好像从水底升起的一个圣坛:渝黔分界桥。桥板当中画出一道红线,重庆万盛区和贵州桐梓县,各在红线的两端。过桥人经此,会停下步子,一脚从这红线上迈过,是告别也是迎接,失落和满足的感觉,揉着不安的心,只因许多人生情节被这桥连着。河水不知人间事,只管从桥下寂寞地流过,两岸风情却是分着彼此的。此时,没见头缠红布帕的男女苗胞捧着自酿的牛角酒拦在桥头,咂酒的热辣滋味也就无缘得尝。不怕,会有一个个朝晨、一个个夕暮殷勤地等候。那时,你在桥头停脚,听芦笙,看对歌,再在桶鼓激越的节奏中把名为《滚山珠》《苗家欢》的舞蹈也瞧了,顺带吃些腊肉粽子、红油凉皮、糯米竹筒饭。

依崖的栈道沿着河谷一路盘折。刚走尽一个山隈,仿佛前去无路的样子,几步转过去,栈道又在前面闪出。你不妨歇歇气,轻抚一会儿石灰岩交错的层理,沁凉的粒屑从大山粗糙的肌肤上剥落,你的手指犹能触着古海之水磨蚀的残迹。激溅的山泉打湿了伸出崖隙的野枝,枝上的叶子莹莹地绿着,我的指尖稍碰,静浮的几颗水珠儿就一斜,滚得没了影。我是惊了一段好梦哟!

你若在数里长的栈道上走得厌了,还可拐下坡岸,跨到贴水的浮桥上去。在桥面走,离水更近。飞瀑腾起的浪沫一来,如薄薄的烟,似轻轻的云,郁郁纷纷,怎么忙活也拢不住它,身子犹浸在团团湿气里了。悬濑为无数溪流所汇,自断崖跌坠,迸散开去,到了山根,泠泠地响作一片滴沥,那音色的清与柔,衬得涧底愈发静了。飞流下注成潭,“龙湫”之名即由此出。瀑水在潭中旋起深深浅浅的湍涡,漱石的水花宛似白色鸟,乱翅扇动,又如欢逐花蜜的蝴蝶,幻化出美的图画。思绪飘飞,到了巴国和夜郎国旧地的我,还想着寻觅南平僚的往迹。古远的气息让我遥忆那荆榛间狩猎、长河中捕鱼的姿影。

深谷逼仄处,仅数米宽窄。叫经年的流泉磨得棱角都无的河石,层层委积,挤远了偎岸的芦荻和芭茅。更有垂髯似的古藤、飘须般的野茎遮紧苔藓散布的山壁,真是“石磊磊兮葛蔓蔓”。在一个地方,卧着一块不知何年坠下的磐石,挡住河水的去路,横蛮得不成样子,水花惊恐地从它的四周乱溅着漫过。石下的河床有一点沉陷,敞出一块杂砾堆叠的沙碛。一摊光滑的卵石上,偃伏着几截化石般的朽木,凉月照来时分,朝这清流下的小景略略一瞥,满心都是诗意。

将渝黔界域连在一起的,还有横在河面的吊桥。扶稳桥栏,我晃荡地走,身子如悬水上。吹过涧壑的风,此时更烈了一些,将飘旋于河畔上空的缥缈岚烟驱远。鳞波也皱得密了,一层紧逐一层,拥着,挤着,乱成一片。我的心忽然静了,屏息谛听风声、水声,从中辨出分峙的山峰窃窃的晤谈——这是最美的清籁。

我的目光向着太阳的方向攀越,心跃出山谷,朝着高原驰翔,抵达遥远的秦汉与唐宋。夜郎古国、溱州故邑,遗音萦响,一唱一叹,犹寄兴废之慨。清冷山风,拂过轻飏的襟袖;流寓蛮荒,走尽多蹇的宦途——我所追怀的这位,便是一身仙气的李白。思绪再南飞,落在龙岩山巅的海龙囤,雄关、险隘、旧垒,祭吊昔年战址,似迎着播州之役的烽火了。岁月沉淀理据,更孕育激情,并以历史的名义同昨天对话。

故人的生命在后代的思忆中延续,呈现一条时间的纵贯线。两崖之间奔流的河水,标示的界缘清晰而分明。年光漫漫,山环也罢,水绕也罢,带来的不是碰撞,而是敦睦,那条切割壤域的山水线,没有在百姓的心理上横亘一道僵硬的隔障,却在亲和的空气中消融了。

江山的迭替无须来伤,世路的坎壈不必去愁,还是回到幽邃的谷中吧。它的清,它的寂,它的旷,它的野,总叫人出尘。山中无寺,却有不浅的禅意。“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妙谛,恰可在此境中冥悟。

能把这里的景致看尽的人,临去的那刻,该是怎样的不舍。他也许会隐隐地觉得,逍遥的意态和放逸的行迹,已跟此地的风月融在一起。

如梦的波光,静静地栖息于裂谷黝黯处,且在我的眸子中盈盈闪动。我仿佛在沉睡的海底行走,又像一枚醒来的奥陶纪化石,朝着清朗的天光微笑。

苍老的河流,年轻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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