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松入定

作者: 米丽宏2017年04月13日来源: 邢台日报抒情散文

一群老松,列队而出,营造的气氛,是黑恶恶、弓弦紧绷的肃杀。它的浓荫,总铺在打打杀杀的世界里。《红楼梦》里,几不见它,很难想象,宝黛抚松读《西厢》是什么样的效果;而《西游记》中通往西天的多条山路,松荫遍布;《水浒传》,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是老松老柏的野猪林。

那样险恶的松林,是很久以后的书卷记忆;对于一个山里女孩来说,松林里那点点浮火,一直是一个阴翳清凉、悬而未决的疑问。

小时候,住姥姥家。晚上在大门外吃饭,能一眼看到对面南山。南山有松,松林里浮游几点灯火。红红的火,长着眼睛似的,徐徐流荡。姥姥说,那是山北的人,打灯笼来聊夜的。但后来,我听她对姥爷说,小孩子通神,眼睛啥都能看到。松林里那究竟是啥火?我愣是没看见。

这让我感觉到松林的神秘和阴郁。

读小学时,学到“松下问童子”那首诗,插画里的童子,站在松树下,头梳抓髻,憨声可闻,正是我当年望松生疑的年龄。他一下子将我与松的距离拉近了。没错,松,总是跟山居相连;图上的松荫,那么清凉可亲。

我却不知它的树荫可以当得一味草药,能抚慰人的精神。

好事的诗人,总爱寻隐者。寻时,大多不遇,只见松不见人。冷傲的松,比隐者多情、易近。

有松,便好。与隐者遇,自有世间的欢喜,说不定,还有《风入松》的曲子来洗尘俗的耳朵。“为我一挥手,好听万壑松”。泠泠七弦上,流泻的是松声;琴弦旁侧,是山水之间的风入松。不遇呢,腾出心思,去看松,“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好;“棋于松底留残局,鹤向潭边退数翎”,也好;“闭户着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由老龙鳞猜测他读书种松的岁月闲居,很悠远地放飞。

松却定定,像黑衣僧,看诗人们不遇之后,四处而去:去向山外的功名,去向热望中的利禄,去向求功名利禄而不得的怨恨;或者,也去向烟山万万层的云深处,那里,松影参差,松涛阵阵。

松树,在比世俗略高的地方,教人站立,行世,跟内心相处。

宋朝人罗大经得此深意,其山居生活,有老松身影。“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较鱼,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归来,而月印溪矣。”

只是山风过处,竹窗下,可否有惊心动魄的松涛一部?

那次往深山采风,车在山间穿行,大风中,云朵在空中穿行。车头急转,对面山崖明晃晃的阳光瀑布一般垂落。一车惊呼。一列黑绿的松,在风中肃立。那晚,住在松下,记忆中,满宿的松涛永远处于怒吼的状态。

又读到欧阳修夜读,闻有声自西南来,悚然而听之,说:“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欧阳修让童子出门看,童子回来说:“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什么树呢,童子没说。我想:那生出“水激崖石,铁马驰骤”之声的,松林外,无它。呱啦呱啦拍手的,是白杨;簌簌索索,是槐枣栗椿;唯松林,叶叶针状,枝枝铜声,风过,疏通畅达,才有宗铮之声。

多年以后,松常在我的书案上铺就一方荫凉,从早年对松的惊异不喜,到如今精神旁侧常有一柱松的支撑。松,到底还是有力量的。

一棵浑身是针的树,对世界,是态度分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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