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不须记

作者: 英姬2017年04月28日来源: 衡阳日报情感散文

一直不喜欢他。在后来长达十年的岁月里,我甚至快忘了他。然而,今早接到他酒驾出车祸的消息,我竟莫名地难过。

匆匆赶到东华医院探望他,已是曛暮时分。灯光通明的病房里,阿莲正给他喂水,端尿。他伤得很重,头上与四肢缠满白纱绷带,活像战地劫后余生的伤兵,让人不忍多视。他默默望着我,眼眶红润,双唇微启,似有语。他的三个看起来年龄相差无几的孩子衣着整齐光鲜,在病房与医院走廊间嬉戏着。

“他说就想见你。我带孩子们去吃饭了,你在这坐吧。”

她领着嬉闹得满头是汗的孩子们出去后,卜克已入眠。病房内一时寂静无声,我想起十年前那个与我们仨有关的故事。

十九岁那年冬,我初入社会。进厂后第八天是除夕,花市成为没回乡的阿莲和我沾染年味的去处。空旷的街道,满里巷飘荡着粤语拜年歌,繁花似锦的彩楼与花架,摆开来的阵势如拢十里春光。

正赏着长在枝头婉约迷人的蝴蝶兰,忽见一男子轻薄尾随阿莲,贼手窃探她牛仔裤袋的钱包,抬眼间便转侧奔逃。我急追过去,顷刻不见,不知所往。我下意识一探自己的钱包是否安然无恙,不在。

身无分文的我们,在异乡举目无亲,彻底成了寒士。在磁卡电话亭给父母打电话时,向来报喜不报忧的我,拿起电话,仅为父母拜个年,便再无一语。匆匆挂断电话后,不觉默然涕下。

初一午后,阿莲与我饿得晕头转向,毫无蔬食可享。徘徊一阵后,我坚定地安慰她:“我出去觅食。你等着。”

离厂约七八分钟路程处,有家光源饭馆,许多人正围着有条不紊地点购饭菜。急吃霸王餐的我抖擞起精神,大异平时:“老板,来份煲仔饭,塘鳃鱼的,煮熟一点啊!”

惶急无谋中,我突然瞥见老板的钱箱里有无数张五十元面值的纸币,便灵机一动:“呃……,老板,你是不是还没给我找零钱啊?”

一直忙碌的老板竟头也不抬:“你刚给了多少?”

我无比镇定地说:“五十呢!”

满怀感激地接钱转身后,接过钱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离开饭馆,我没命地向宿舍一路狂奔。

回到宿舍,阿莲痴坐在床。我佯装饱腹后的满足,满脸堆喜,分去二十五元给她,慌称在保安处所借。她深信不疑。

这秘密直至领了薪资才公开。略致慰问后,我赧愧得结结巴巴,告以上次的不齿之事,并奉以双倍饭钱以示恩谢。那老板听后,毫无怒色,双目大放异彩:“呀!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还是第一次碰到你这么诚实的人哪!来来来,进来坐,容我请你吃饭!”

谈笑间,他一欢喜便求我为友,毫无忌讳地倾吐起生平。年纪二十有九的他,叫卜克,潮汕人,大约十几岁便随父亲出来做生意。

本以为此事已圆满结束,两不相欠。不承想接下来的每日昏暮,卜克都在厂门口等我,平日里缺心眼的阿莲都已看出他对我喜爱正盛。

后来隐觉他非我要等之人,便尽量在厂食堂吃完饭才赴约,不想亏欠太多。然而我没学会拒绝。那个春天,盛绽的洋紫荆花不堪寒冷,正一片片的连同羊蹄甲叶纷纷飘落在地。我们沿运河路一前一后地走着。

“卜克,你看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与《存在与虚无》吗?”“我从来不看这些,看这些有什么用!”“呃……书里有很多智慧与精彩吧。智者说一日不读书,智商输给猪呢。”他嗟叹:“看再多的书都是没用的,创造不了一分钱的价值。”

我扭头对他轻言微语:“好晚了,我要回宿舍啦。”

之后很多天,卜克仍在晚饭后邀约。我避而不见,躲在宿舍看书,任他等多久也不见。阿莲看不过去,诘责道:“你这样可不行啊,让人家等那么久,不管什么理由,都要下去交待一下嘛。”

“我跟他没共同语言,要见你去见吧,我报考的科目快要考试了。”我头也不抬地说。  

阿莲从上铺跳下来,喜上眉梢:“我去就我去!好好的放着金龟婿不钓,看哪门子书啊,笨死了你!”话毕,她朝我使了个风骚的眼色,“嘿嘿,我老公正要跟我离婚呢,姐先替你接盘了啊!”

难题迎刃而解后,我全心投入学习中。没过几天,卜克的盛情邀约卷土重来。我索性大方一回,径奔旧约。

宿舍楼下应风而落的紫荆花密麻一地。卜克在树下百无聊赖地踩着花瓣,不时微露一笑,像个顽童,见我下楼,满心欢喜。我们向沿河路移步。

他看出我决意不想他在我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便默不一语,只目光灼灼睃巡我的脸颊。我内心扑通扑通猛跳之际,快步转身奔走向金丰二桥,拐入运河中间的长堤。

行至路灯微暗处,环视周遭,寂无人车,我突然害怕起来,扭头一看,卜克已渐渐近我。我大惊,红涨着脸,却无从逃遁。他燥火如烧地将我扑倒在草地……

事后,他深惭道:“对不起,我会对你后半生负责的……”

我恨恨地推开他,重整衣裙,黯然含涕奔逃回宿舍。

后来,我一个人偷偷跑去妇幼保健院堕胎,所有不愿再提的悲痛都被我以切片的形式丢入过去狭长的生活小巷……

升职调部门后,我很快将这事抛诸脑后。直到那天在步行街偶遇阿莲,往事又兽伏而出。十年未见,她并不显老,衣装光鲜射目,头发烫染成时尚蓬松饱满的棕黄卷。我们在附近找了家小饮店,笑谈过往。

“我早都不上班了,你搬了宿舍没多久,我就离职啦,跟卜克一起打理生意。”她边笑说边四顾周遭。

“等等,我还没反应过来呢……”

她笑得花枝乱颤,纵着中指指我:“你个傻瓜,你不喜欢的人,还不许别人喜欢啊!怎么被他喜欢的,一点也不重要啦,灌他几瓶酒,不就属于我了嘛,我们现在做餐饮连锁,都有了三个孩子呢!”

“嗯,你们蛮般配的呢,生活可真是厚待了你啊。还记得从前那二十五元吗?是从卜克那骗来的。”

她大惊:”噢!他怎么从来没提起过!”

接着,她没心没肺地絮叨起来:“卜克仰望你就像仰望久远的文明,我曾多次在他面前提你是个胖妞,他马上变了颜色;我说你是根傻脑筋,他马上负气离开;我说你就是命里受穷的人,他振振有辞地说你是他见过最傻最穷,身上最没金钱味的人,然而总在幻想中等待白马王子的人……”

一种无来由的感动突然涌上心头,我像是回应远古的故事,豁然一笑:“嗯?……”

“有次他生日,宾客全散去后,他在卧室点上两支大蜡烛,斟上两杯红酒,自饮自唱,醉后喊着你的名字……”

这一突来的讯息,如一叶小舟破浪而来,浪急得不知如何平息。我的视线一直未迁移,默默望着她全身散发的妒意。

“怎么可能!阿莲,你当时喝多了吧?”我笨拙地低下头。

“你们现在生意怎样?”沉吟片刻,我开始转移话题。触之则痛的话,早不该提起……

我趋至病床前,握住卜克满缠白纱绷带的手道别时,心竟隐隐微痛。

我没有告诉阿莲我还未婚,更不会告诉她过去发生的一切,只坦然婉笑着提笔留言:

卜克,

恩谢你的厚爱。虽然不能在人生的道路上并肩前行,但知道你们过得安好,我心里每一方寸都像春天的花儿般舒展。衷祝你们在未来的人生之路,能一溜小跑愉快地前进,没有烦恼。

早日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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