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盘子

作者: 李会贤2017年08月04日来源: 西安日报现代散文

大哥大嫂早年生活在关中西府的乡下老家,十多年前随子女迁居到繁华的大都市生活。一晃分别多年,他们虽已是七十好几的年龄了,但看上去比在乡下生活时更显年轻。正当我们相谈甚欢时,一旁的侄子催促道:“饭店的酒席已备好了,你们边吃边聊吧!”大哥稍做犹豫后却坚定地对我说:“今天哪儿也不去了,就让你嫂子给咱们炒个盘子吧!”“好!”猛然间,我的思绪被大哥这个绝妙的主意带回到童年故乡的生活场景里去了。

炒盘子是上世纪80年代以前盛行于关中西府地区,用于招待贵客、答谢宾朋的一种饮食方式。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只是一道很简单的菜品罢了,但在物质匮乏的那个年代却是极其稀罕的,主要配菜有豆腐、白菜、豆芽、红薯粉条外加红辣椒,用大油(猪油)来炒。家境好些的人家,还会加上一些肥肉片片,那就更美味了。主食是热腾腾的白面馍馍。大人们若能配上几盅温热了的烧酒,孩子们若能喝上一碗放了糖精的米汤,那简直就成神仙了。在我童年的经历中有过两次吃炒盘子的情景终生难忘。

上世纪70年代初,兄弟们渐渐都长大了,家里住房成了大问题。母亲与大哥便寻思着想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盖几间房子,但一没木料二没资金,急得一筹莫展。无奈之时,大哥打听到可以用土坯在平地上箍窑洞,冬暖夏凉,非常实用,而且不用木料,只要能下苦力打好土坯就行。于是春节刚过,趁着农闲,兄弟们便在大哥的带领下打成了上万块土坯。但将这些土坯箍成窑洞却是个高超的技术活儿,在关键环节不得不请匠人。大哥从外乡请了一位姓张的师傅来指导。时间不长,三孔漂亮的窑洞就箍成了。一时间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都纷纷前来参观,热闹非凡。

竣工那天正巧赶上端午节,母亲笑得合不拢嘴,赶早集割了二斤肥肉,亲自下厨炒盘子答谢匠人。崭新的窑洞前,核桃树绿荫盖地,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冠洒在餐桌上,炒盘子里飘出的阵阵香气直钻鼻孔,诱得人口水直流。母亲看在眼里,笑嘻嘻地往我嘴里塞了好大几片肥肉,那种入口流油的感觉对于肚里没有一点儿油水、一年几乎吃不上一回肉的我来说是多么难得啊。

时隔几年后,又一次吃炒盘子的经历使我印象深刻,每每想起便潸然泪下。1976年入冬后,已经身患半身不遂而偏瘫两年多的母亲,身体似乎有些好转,这主要得益于针灸。当年,家乡一位很有名望的老中医李明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门为母亲针灸。有一天约好李中医后,母亲把大嫂叫到床边说:“去集市上割点肥肉,今天给大夫炒个盘子!”当时母亲整个右半边身子几乎不听使唤了,盘子端上炕头后,她便使劲地挪动着左半个身子,挣扎着用左手艰难地夹着肉片给我和弟弟往嘴里喂,全然不顾在场其他人的反应。谁知吃完这顿盘子不久,一场大雪之后,母亲便撒手人寰了。

用炒盘子这种形式招待宾朋,其中还蕴含着一种非常深厚的礼仪文化——诚信与仁义,平等与互尊。不管是箍窑洞的张师傅还是给母亲针灸的李中医,他们都以自己诚实劳动和精湛技艺驰名乡里,包括每年夏季从甘肃山区过来的麦客也是如此。雇佣关系确立、费用谈妥后,双方一定会严格守约。但付费方式很讲究,也很特别:主家上盘子之前就在盘底压好工钱,且往往会比约定的数儿多放上几元。麦客吃完饭后就会从盘底取走自己的报酬,但不会全部拿走,以表示对雇主的谢意。双方虽然不在语言上直接交流,但心里的默契却是高度契合,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因工钱而起的纠纷讼争。就在李中医去世多年以后,乡里还流传着他的许多义举——治病不见效果不收费,家里经济困难不收费等等。

斗转星移岁月如梭,少年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几十年后瘦肉会比肥肉还贵。不管世事如何演变,一个人从食物中获得的满足感只能持续很短时间,但苦难的经历以及从中淬炼出的品格,却将永久地注入我们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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