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合肥

作者: 方华2018年01月06日现代散文

走,是一个动词。走合肥,说明合肥之于我只是一个他乡,我之于合肥,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第一次去合肥,是跟着父亲去的。那时我几岁的样子。一个寓居小县城的土孩子一下子到了省城,记忆特别深刻。

父亲的朋友是开了一辆帆布蓬的吉普到车站来接我们的。车子在比县城宽了一些的马路上行驶,透过车窗,我震撼地发现,马路上每隔一截,就见到白漆刷写着“打倒某某某!”的字样,每个字硕大得几乎有大半个马路宽。这几个硕大的白字一遍遍地冲击着我懵懂稚嫩的眼眸,合肥,就这样在我小小的心房里留下了难忘的第一印象。

车到省政府门前停下,父亲和朋友下车去浏览贴满墙壁的大字报。我跟在后面,在墙上的几张漫画前细审巨大的拳头或者脚掌下那几个挣扎着的小人,歪着头看他们或惶恐或痛苦或无奈或哀怨的表情。这时,我听见那比我们县城最高的两层楼还高出许多的办公大楼上有人在高呼口号,接着,五颜六色的传单便从四五层高的楼顶飘扬而下,落满大院和马路。那种高喊声中漫天飞舞的纸片,让人有种莫名的兴奋。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生活的巢县城的马路上,从早到晚是能够见到几辆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的,汽车真是偶尔一见。站在省城大街边,时不时地有车在我的面前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地牵扯着我的目光,已是让我稀罕。而让我更加兴奋的,是随后的一次堵车。

记得在省政府前重新上车后,吉普行驶到一个路口突然停下。原来,前方是铁道口,来了一列火车。黑铁皮厢的火车慢条斯理地一节一节从我们的车前晃过,发出单调有节奏的哐当声。这时,我无意朝车后看去,立即惊喜地叫了起来:“呀,好多车子在排队!”

原来,在等待火车通过的时间里,我们的车后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让一年到头在小县城里看不到几辆车的我兴奋不已。

父亲和他的朋友在车里哈哈大笑。

合肥离我生活的县城只有六七十公里的路程。然而,自从童年去过之后,这个城市似乎就在我的空间里消失了。如同一个偶遇的路人,寒暄几句后,就此杳无音讯。

再去合肥,已是十多年后。我已从一个无知的孩童出落成一个春情荡漾的少年。

那时,我喜欢的一位女生考入了合肥的一所大学,而我,却进入了本县城的一家工厂,穿上了劳动布的工作服。那时候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我强烈的自尊里产生了强烈的自卑。于是,在两位同学的陪同下,前往合肥。

绿皮火车载着我的自尊来到省城,又在公交车上挤扁了我的自卑后,到达那个大学校园。

记得在那个局促陈旧的女生宿舍里,我背对着我喜欢的那个女孩,背诵着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再会吧!你太宝贵了,我无法高攀;显然你也晓得你自己的声价:你的价值的证券够把你赎还,我对你的债权只好全部作罢。因为,不经你批准,我怎能占有你?我哪有福气消受这样的珍宝?这美惠对于我既然毫无根据,便不得不取消我的专利执照……”

当我转过身来,我看见那个女孩的眼中饱含泪水。而我,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当时的合肥该是个什么样子?我一点没有记忆。只是记得走出校园时,已是华灯初上,夜色中的合肥城让我看不清它的模样,那些迷离的灯光,将一个少年的忧伤斑驳在路面上,被人踩踏出一种无法言语的痛。

至此,及以后的一段日子,合肥留在我的记忆里就是一个老时光的味道。它遥远、陈旧,似乎让人怀恋,又苍白黯然。

一个城市在一个人眼中的色彩,一定与他的情感有关。有人说爱上一个人就会爱上一座城。当我真正的爱上一个人时,合肥这座城在我的眼中真的色彩亮丽起来。

与我相爱的女孩和我同居巢城,这似乎与合肥并无多大关系。

热恋中的人儿总喜欢像一对鸟儿放飞快乐。那时候,还不盛行到山野间旅行,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刚刚从捉襟见肘生活中走出的人们,喜欢寻觅大城市里的喧嚣与繁华来感受生活的变化。对于我们来说,合肥就是最近的都市,最适合一两天假期的出行。

不知道有多少个礼拜天和节假日,我和她徜徉在合肥街头。绿皮火车在清晨载着我们优哉游哉地到达省城,又在阑珊的夜色里优哉游哉地把我们送回县城。

那时候,合肥的主城区很小,也就现在的长江中路、寿春路和金寨路一截。逛得最多的当然是长江路,因为那里集中了合肥大大小小的商场商铺,让爱逛街的她乐此不疲。每次,我们从大东门开始,一直向西,逛到金寨路左转,然后再折回头,从三孝口穿过安庆路,再到城隍庙小商品市场。一趟下来,肩挎手拎的,满是物质的收获。

精神收获也不小。四牌楼边的新华书店是我每次必去的,每次踏入那座灰色的大楼,总有惊喜,总让我流连忘返。现在,我的书柜里许多纸页已经淡黄的书籍就是那时购买的,扉页上都会留下“某年某月某日购于合肥”的字样。这些书籍充实了我的青春时光,也让我们的爱情充满了诗情画意。

偶尔,也手牵着手去寿春路边的逍遥津公园,或花前月下,或荡漾春情,也实地感触《三国演义》中张辽大战逍遥津的场景。那时,大蜀山野生动物园还没有建起,进逍遥津大门右侧就是一个动物园,虽然面积很小,却也野趣横生,洞开眼界。

上世纪八十年代,合肥正开始第一轮拆迁改造,几乎每隔一段日子去合肥,都会发现、感受到它的变化。它的日新月异的步伐合着我们爱情的步履,充满激情,活力四射。

一些机缘,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它有时是时间的浸润,有时是情感的累积,有时是突至的变化,有时是偶然的抉择……

上世纪末,交通虽有所改善,但还不是很方便。普通人出行游玩基本还是选择附近的城市。比如我们一家三口出行的范围虽有所扩大,偶尔也到北京、上海、西安、杭州、南京等地,但最多的还是选择合肥。

从我几岁时第一次跟随父亲到合肥,到我二十多年后带着自己三四岁的儿子出行,依然选择的是合肥。

这时候的合肥开始壮大,不再是旧城的改造,而是向城区之外拓展蔓延。我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像我第一次到省城一样留下许多兴奋与惊奇,但却让我和爱人惊出一身冷汗。

记得那日逛过大街,我们准备在中市区菜市场买点价廉物美的大排带回巢城。当我们与摊主讨还好价格时,突然发现儿子不见了。询问周边的人,没有一个说看见这么一个小孩。放眼一眼望不到头的菜市场,爱人一下子急得哭了起来。什么叫心焦,什么叫天塌下来了,当时,我是深切地感受到了。我和爱人分头狂奔寻找,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当我们穿过偌大的菜市场,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有人说看见这么一个小孩蹒跚着出了菜市场。当我们在菜市场外一把抱住正东张西望的儿子时,泪水夺眶而出。

合肥,我差一点将儿子丢在了这里。

或许,这就是一种安排,决定了我的儿子与合肥的机缘。

再一个二十年,当我的儿子开着车,沿波光潋滟的滨湖大道载着我们以飞驰的速度到达合肥,面对雨后春笋般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摩天高楼,儿子手指一片正在开发建设的小区对我们说:“我要在这里买房!”

站在儿子的新房里,瞭望这座揽八百里巢湖于胸襟,不知比我四十多年前初遇的合肥大出多少倍的城市,我在想,合肥之于我,还是不是他乡?我之于合肥,还是一个过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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