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村

作者: 李英群2018年01月23日来源: 潮州日报情感散文

我和吴先生坐在湄南河畔一家酒店的临江走廊上,饮着冰茶,看着风景。

河对岸是郑王寺,在曼谷众多金色佛寺中,为纪念郑信而建的这座中国风格的寺庙,特别醒目。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但脚下的河水,却是混浊的。

河面上游艇往来穿梭,从我们近处飞驰而过的,若是游客为白色人种,你的目光与他们交汇时,他们会扬手喊“哈罗!”

这是我第二次来曼谷了。四年前首次旅泰,就与吴先生相识。他原籍潮州府城,来泰国四十多年了,主要是当教师,也在华文报社当过记者,十年前就退休了。

我们谈着曼谷,也说着潮州,说湄南河说韩江。我问他曼谷的许多新鲜见闻,他向我了解潮州的往昔和今天。其实,要了解潮州的往昔,我应该向他请教。因为他在原乡生活了三十年,1946年才到曼谷来的。

他忽然问我可知道凤凰山凤鸟髻南面有一个小山村,村前有一道坑涧,被两岸树木掩盖着,只闻流水声,难见流水影。才十几户人家,1940年至1945年,日本鬼子侵占潮州城时期,他在那里避难,名字好像有个坪字。

他说的显然是凤南、赤凤一带,恰恰我于1966年春曾在那里转了一个多月,是我所在的县文艺宣传队到山区演出,几乎走遍凤南每条路、每个村。那一带,村名带坪字的有冬瓜坪、赤竹坪、四望坪、顶坪等,但他说不是,好像有个仔字。啊,是有个径仔村,在蝙蝠岩(俗叫毕婆岩)的下边。而蝙蝠岩,就在凤鸟髻脚下,我们去这个村时,感觉平时在城内望凤鸟髻,高耸入天,云烟缭绕,而在蝙蝠岩村口,好像伸手就可摸到那座潮汕最高峰。

吴先生继续搜罗记忆,念着什么淄,什么仔,自己摇摇头:老了,无用了。向我要了一根烟,他是不抽烟的,忽然要一根烟并吸起来。

他说日本侵略者将攻占府城时,他带着怀孕的妻子乘船向韩江上游逃难。往哪里?根本无头绪,同船的难民有人要去客顶即梅县投亲,有人准备落脚留隍,他则说听天由命,走到那里算那里。恰好船上一位凤凰山区的阿伯,见吴先生夫妇是文弱书生,妻子有孕在身,哪经得起一路跋涉。就说何不暂且到他村里去,山村虽穷,三顿吃饱还是可保证的,那里,日本仔是绝对到不了的,他们也不敢进去。

他说真是吉人天相,落难路上遇好人。他夫妻就跟这位叫盛伯的到了凤凰山里去。

安顿下来,山村十几户人家都很热情帮助,这家送点米,那家送包畲鹅粉条。他不会干农活,盛伯提议他教村民识字,这真好,他正是位小学教师。就让盛伯带他到镇上,他身上带有几个银元,定制黑板,买了粉笔和一些学生用的铅笔、纸簿。开课是一个下午,全村人几乎都来。

吴先生停住了,陷入遐想。我看他的烟没吸,要为他打火,他把烟捺在烟灰缸里,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忽然想起盛伯和那些朴素的村民,叔伯婶姆们,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说自己五谷不分,四年时间在一个原本非亲非故的地方活下来,在那里出生的女儿吃着百家饭长到四岁,来曼谷之后,只给盛伯去过一封平安批,可能连村名都记错了,没有回音……

我看他真很内疚,就扬声说:我回去通过侨联,帮你寻访。他忽然说:村名好像叫坪坑仔?不,坪淄……就怕村名改了,找不着了。

我说:吴先生,你来写篇回忆吧,我拿回去在市报上发表,一定有人会读到,提供讯息。这话可能弹动一位老教师的文化之弦,他定定地盯着我说:好主意,那个遥远的、宁静的山村,就叫《远村》吧!

啊,远村,多么有诗意的题名,这回弹动的可是我的心弦了。凤南那些大小山村,也是我的远村,30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们在那里走村窜寨演出。吴先生所说的这个村名,肯定不是主村,其村民观演出一定会到主村来。那些叫淄脚、外淄头、石古脚的村子都与吴先生记得的村名无一字近似,这就更显得年代久远了。

离开曼谷回国,我希望吴先生会到机场来送行。但未见他的身影。一位泰华作家协会的朋友告诉我,吴先生听说身体有点不适,不过,即便身体允许,他也不会来。因为来泰之后,一直当个教书匠;境况一般,公众场合他不会到场。这位朋友说他会与吴先生联系,如文章写出来,先在《泰华文学》上发表吧。

20多年过去了,未见《远村》的消息,而远村,却一直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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