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茧为蝶

作者: 姚敏2016年02月01日优秀散文

我一直站在墙的角落里,面对着灰色的石灰墙面。那上面有我用铅笔涂画的一朵花。我盯着那朵褐色的花,重重复重重的花瓣。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穿透了墙壁,飘出了屋子。我的脸始终不曾转过去。屋子里的方桌上,有我摊开的作业本,上面满是红色的叉叉。

那是二十年前的我,瘦弱却倔强,像野地里的一棵杂草。因我腿上胎生的那颗暗红色的痣,我已深信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那颗红痣被描述成一个故事:我是捡来的孩子,而胎记是我的亲生母亲留下的烙印。这个故事,不仅出自父母那里,还有父母的同事、邻居,被许多人重复着讲叙。在我因顽皮而受到严厉责骂时,我便会背着母亲,在暗夜里将衣服、心爱的玩具、书本、几角零钱打成小小的包裹,幻想着独自出门,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当然,我只是停留在幻想的阶段,并未真正实施过,我甚至非常害怕那样的结果。那个夏天,我穿着大摆的连衣裙去学校,穿过老街,走过菜市,我突然感觉到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子在看着我,一直盯着我的腿,盯着那颗暗红色的胎记,“她就是我的生母吗?”我紧张地望着她,愈发觉得她的眼光在追着我,我开始一路往学校方向狂奔,直到进了教室还心跳不止。此后,这个女人像梦魇般在我内心尾随了很长时间。这让我不肯穿母亲为我买的漂亮的新裙子,我宁愿穿着长裤,热得浑身是汗,并拒绝向他们解释理由。父母或许觉得,我是捡来的孩子这个话题,对于他们是一个再小不过的笑话,甚至他们是充满了爱意去说说笑笑的。但我为此耿耿于怀,在我成长的历程中,这是一道永远的伤痕,像那颗暗红色的胎记一样,无法去除。

我逐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初中的时候,我依然是班上最小的孩子。但我不再把心思用在功课上。上课的时候我多半在遐想,并酷爱上了画画。书本的空隙里,留下了一张张微笑的脸,痛苦的脸;一只蝴蝶,一尾鱼;又或许是几枝竹,一枝梅。我更乐意在老师上课的时候去涂鸦。伴随着老师铿锵有调的声音,我笔下的人物似乎愈发灵动起来。涂鸦。在整个中学时代,我一直保持着这个癖好。现在翻开留存下来的中学课本,每一页几乎都有我的得意之作,其中最多的是蝴蝶。我能随手画出一只翩翩起舞的蝶,以飞越的姿势起舞。

中学六年,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段。我仍旧被自己的身世所困惑。母亲已经觉察到我对这个问题的敏感。但父亲依然将“捡来的孩子”这个称呼挂在嘴上。特别炎热的夏天,午饭时间,我在帮母亲盛饭,父亲又大声地和弟弟谈起我那莫须有的身世,我端着饭走到餐桌旁,看着弟弟怜悯地望着我,我异常地暴燥起来,将手里的碗重重地摔在桌上,眼泪夺眶而出。那顿午饭,是一场很不愉快的回忆,母亲一直在责怪父亲,而我的小弟弟却喋喋不休地向他们提问。显然弟弟也被这个重复多次的谎言所蒙蔽,多次追在母亲的身后想要问个究竟。

自那以后,父亲不再和我开这个玩笑了。但青春是一匹野马,一旦脱缰,便难以驯服。我跟同桌探讨我对父母的不满,我对同桌说出我隐秘的身世,我卷起长裤,让他看小腿上那颗蚕豆大小的痣,似乎这样可以证明什么。我不在乎他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只因有一次晚自习的课间,他用肯定的语气赞赏了我的新衣服。他说:你今天的衣服很漂亮。那个时候,我充满想象,渴望穿过时空,变成一个妖娆的成年女子。那个时候,在我的词典里,“妖娆”是我对女人最高的评价,虽然现在的我,对妖娆的女子总是敬而远之。那个时候,我最需要的便是别人给我的肯定,一个孩子应该拥有的满满的自信。

在我结婚前夜,我和父亲面对面坐着,母亲还在收拾我的嫁妆,父亲突然提起这段往事,原来父亲也记得我为此哭泣过,父亲说,你出生时特别瘦小,四斤半,像只小猫儿,这很让你母亲担心,听老人说捡来的孩子会好养,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说法,却没有想到你这孩子居然较真了。其实,这时的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不会再幼稚地去怀疑什么,或者去较真了。对于父亲略带歉意地表述,我平静地听完,甚至咯咯地笑着,说,我是多么希望我是捡来的孩子。

结婚,生子。光阴似箭。我的孩子转瞬便跟在我的身后学步了,也经常问着奇怪的问题。有一日,孩子问我,“妈妈,我是哪里来的”?这一瞬间,时光倒回二十年,幼小的我搬着竹凳坐在弄堂里,手里拿着锋利的削铅笔的小刀片,我在用力地刮着腿上那颗红痣,血从皮肤下面渗透出来,一粒粒豆大的血珠,滴落到地上。下班回家的母亲站在弄堂门口,惊慌失措地看着我,手忙脚乱地去寻找纱布给我包扎,她大声地唤我:傻孩子!见母亲这样,我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我的眼睛曾经动过一次小小的手术,割除一个小的脂肪瘤。是父母特意上门去请的小城里的名医主刀。其实,只不过十几分钟的手术而已,其中的一个细节是,手术室外的门在风吹时候不停地发出细微的声音,母亲后来说,她总以为是我在喊妈妈,又仿佛听到是我在哭泣的声音,于是,只能站在门外等候的母亲哭了,一直到我出来,母亲还在轻声地抽泣。那天,从医院回家,是父亲一路背着我的。眼睛蒙着纱布的我,在父亲的背上安逸地、迷糊地睡着了。

我不记得那天面对孩子的询问时,我给了孩子怎样的答案。其实没有什么是不能过去的。此刻的我,衣橱里塞满了美丽的裙装。我穿着及膝的裙子去上班,将小腿祼露在外,风吹来的时候,裙摆飘飘,感觉自己轻盈得像一只蝴蝶。我也不再抗拒别人盯着我的腿惊讶地发现那颗红痣。下一次,我会告诉孩子,每个孩子都是一个茧,最终都会变成美丽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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