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墙

作者: 朱秀坤2016年03月19日现代散文

粉墙黛瓦油纸伞,流水小桥采莲舟。古典的江南,总少不了一面白粉墙,上面爬了绿绿苔痕,一架蔷薇蜿蜒而上,开出清新明丽的花,一位穿蓝印花布的浣衣女子提篮而至,款款行过长长雨巷,复又不见。文人墨客见了,便痴,摸出一管狼毫,三下五除二,墙上就是一首龙飞凤舞的格律诗。摇头晃脑后,隐进幕后,走进泛黄的书页。那诗,不管是题在都城南庄、临安客栈还是西林寺或黄鹤楼的墙上,后来都成了风流千古的名句,如“人面桃花相映红”,如“山外青山楼外楼”,如“横看成岭侧成峰”以及“烟波江上使人愁”可不都是写在粉墙上的,稍读过几天书的谁不是张口就来?尤其《黄鹤楼》一诗,据说唬得大诗人李白都自叹弗如,说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也算诗坛公案了。

古时,白粉墙怕是极好的题诗笺了,比上佳的生宣熟宣都强。眼前景、胸中志、无法释然又急需表白的情怀,或者愤世嫉俗亟待宣泄的感恨,略一沉吟,乘着酒兴,饱蘸浓墨,挽起袖子,急急草就。扔了笔就算是发表,也不要稿酬,大笑而去;亦不管店小二如何处置,更遑论是不是言论自由,只要自家开心,一时兴起,酣畅淋漓也是快慰——宋江在浔阳楼题反诗可不就是这样的。最令人伤感落泪的一首诗至今还在绍兴沈园的一面粉墙上。陆游与唐琬,同一阙“钗头凤”,一个写: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一个写:欲笺心事,独倚斜阑,难、难、难。一个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一个是: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凄凉深情、幽怨无奈的诗句,越过粉墙,仍能让人读到彼此相望却无言以对的两双泪眼,如此心痛到泣血的悲情往事,又岂是一面粉墙可以承载的。

若干年后,写诗的多转入地下,粉墙上也就是伟人语录了,一律是加粗的仿宋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或“农业学大寨”之类,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巨大的惊叹号,是那个时代的特殊印记,在一些古镇景区的粉墙上已显漫漶,让人感慨。

粉墙是一幅画,吴冠中画过太多,墙上有窗,墙下有柳,柳外是舟,舟上歇鸬鹚,那是最美的江南。粉墙本身亦可作画。江南人家的雪白灶壁上就要画上年年有鱼、喜鹊登枝、凤穿牡丹、竹报平安之类的吉祥图案的。而上海金山区的枫泾镇中洪村,家家粉墙作画,户户浓墨重彩,将农民的愿景、乡村的风情、五谷六畜、人情世故全都搬上了鱼鳞瓦覆盖下的白粉墙,且构思新颖、造型稚拙、色彩明快、设色大胆,饱含生活情趣,独具江南风韵。也有不作画的,高高的白粉墙,就让它空着。在黄山脚下、皖南山区,那些刷得洁白的墙壁绝不作丝毫粉饰,任由它亭亭翠竹、寂寞群峰、横斜梅枝与暮归牛羊投影其上,印出一幅幅剪影似的水墨画。那是自然的光与影在作画了,让人蓦然领悟,艺术就是拓下真的、换上虚的。

如果说,粉墙是诗意的、艺术的、雅致的,那么相对朴素而土气的泥巴墙,则更加民俗化与原生态。茅草檐,檐下窗,窗上是大红窗花,土墙上挂了一穗穗金黄老玉米,又牵牵绊绊悬上若干红辣椒、蒜辫子、腊肉与咸鱼,墙下还有草垛、农具、独轮车、觅食的鸡、聒噪的鸭。泥墙上密密麻麻的小眼儿全是野蜜蜂钻出来的家,一片嘤嘤嗡嗡,全是生机与热闹。更喧闹的是墙角的扁豆藤,藤上还有蜜蜂在花丛间飞舞。花下就是老母亲,带了小孙子,精心绣一幅鸳鸯戏水的枕套,为待嫁的小女儿准备的——如此泥墙,哪怕俭朴直白,但一片生机满眼风光也让人倍感亲切与温馨。

还有石头墙,富春江畔的那些美丽小山村,到处是石头屋,连路与窗也是石头砌的,还要雕出花纹、拼出图案,以强调美感。几日雨后,丝瓜攀上石墙,那石墙更显温润,感觉冷硬的石头也是多情的。若遇冬日下雪,墙上一片白,苍莽天地间,石头村,石头墙,炊烟袅袅,柴门犬吠,更具一种无法言说的苍凉之美。

粉墙诗意而清秀,泥墙质朴又浑厚,石墙则是坚固苍老的。无论哪一种墙,只要有了历史有了岁月的味道,盛得下家与亲情,最好还有几分雅意,都能让人打心眼里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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