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墓

作者: 马力2016年03月23日现代散文

我从徐霞客的钓游旧地过到长江之北,屐痕所到的狼山,正有一片好景在热天里待看。

我从记事的时候,对墓地就是很怕的,觉得断不了的黑影子从暗处飘出来,往心里乱钻,乱撞,乱闪,比鲁迅从长妈妈口里听来的那个人首蛇身的怪物还要吓人,瘆出一身鸡皮疙瘩也会的,自然不敢靠前。孤坟鬼唱,连空气也是死的,一股发朽的坟圈子味儿。及老,不再怕。人到了岁数,终归离它也近了。

若把山中的墓也当景观看,我的情思确叫它给抓牢了。我只顾四下寻着。

这个墓,是骆宾王的。

骆宾王在我这里,并不占特别的位置。早年听老师讲唐代文学,王杨卢骆仿佛只是用来开场的话,大头儿还在李杜。只因他在初唐四杰里还占着末位,诗史上就躲不开。自然那时的我,也曾把《在狱咏蝉》的五言八句记诵过了。

骆宾王是义乌人。愤怒出诗人,愤怒也要了诗人的命。骆宾王给以讨逆为帜的徐敬业写了檄书,满纸意气。我过去在《古文观止》上读过他的这篇檄,说什么“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起笔就这般狠。记得用来收尾的一句是:“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好狂傲,气势抵得十万兵!这篇近五百言的文章,惹恼了武则天。反周之事未能如愿,骆宾王兵败崇川,逃匿于“邗之白水荡”。白水荡在启东吕四一带(吕四是个古镇,旧称东灶,吕洞宾来过四次,就更了名)。一个能诗文、又举兵的才子,自此失矣,或曰被诛杀,或曰入了佛门。忽而鬼,忽而僧,这个人就成了谜。

狼山在南通,可说是一处名胜。墓在山麓,南对浩浩西来的长江入海的地方,一片草荡沙洲,茫无际涯。狼山成了一个公园,游道上走着赏景的人,道旁立着浅黄色的麻石坊,两边筑起开着黑色花窗的粉垣。侧目就能瞧见那几尺高的坟土,坟壁也用浅黄色麻石砌出,和那石坊一样,都是宜被夕阳的红光映射,而能喷吐一种特别的静穆感。江南天气好,春色还在梢头染着八九分。左右包拢过来的树,叶子长得极茂,枝条撑持不住,无力朝天上伸,只好顺贴地低弯。垂下的叶片闪着鲜绿的光,一心护着坟。白日里,这儿少了应有的安静。一边是心无所忧的游山男女,一边是永寐的古诗人,我站的这个地方,可说离生命近,离坟墓亦不远。是的,骆宾王仿佛头着了枕,沉睡过去,脑中已无诗。待到游人断了的时候,无边的冷寂便来了。一抔坟土,顽强地与时间僵持,不让世间的喧声惊扰诗人的眠梦。

泉壤之下,或许有他的几根枯骨,或许就是一堆衣冠亦说不准。长胡子的人怕也未能断定。这倒是无关的。就算有谁不信这话,甚或摆出一副夷然不屑的神情,又能有什么本事证明泥土之下没沉埋着他的骨殖呢?

在一个诗人的想象里,骆宾王是会从墓中出来的。揉揉眼睛,打量暌隔已久的这个世界,朝代也换了几茬,他不敢认了。走在路上,听见学堂里的孩子还在放开喉咙念他的诗,觉得自己又活了,重回人间。其实,他一直活在诗里。

骆宾王的死状应当颇惨。伏诛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只有颈在刀下的人心里知道,可怜他来不及张嘴了。

在地下陪着骆宾王的,还有一位,是赣人金应,只听说他当过文天祥的随从,别的我就不知道了。骆墓本不在这儿,有一年来了一个叫刘名芳的人,大概对骆宾王很是敬重,便把他的墓从别处给迁过来了。在移葬、整修骆宾王和金应的墓冢上,刘名芳尽了不少力,死后也葬在一处,不知道是不是遂了生前之愿。骆是唐代人,金是南宋人,刘是清代人,不同代而能共处狼山林麓,也算一种身后之缘。墓旁一块黑石上刻着这样几句:“明人邵潜《州乘资》记载:骆墓原在南通城东黄泥口。清乾隆十三年,寓居南通的福建人刘名芳请命于董姓太守,将墓移至狼山南麓。”刘名芳死在如皋的雨香庵,这所房子在冒辟疆和董小宛住过的水绘园里。

再要说下去,黄泥口这个地方,就在濠河边上,是值得看一看的。

埋骨山头下,三人便与大山同寿。看他们仨并葬的格局,不可说不是地位相近了。这三位的后人在哪里?谁知道。清明前后,有人上坟吗?他们的生命状态是超时空的,从肉身过渡到灵魂,以记忆作为生命存在的介质和生长的暖床。这么悠悠地想着,我和陌生的逝者产生了一丝心灵反射。

我在前面说过狼山的形胜。骆宾王若真能从千年的闲适光阴中醒来,睁眼看,支云塔的峭影连向寥廓江天,侧耳听,广教寺的钟磬惊破寂寞晨昏,种种不可言的兴味,最妙不过!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