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

作者: 李晓2016年04月29日优秀散文

那年冬日里的一天,一个孩子睡了一晚上,腿还蜷缩着,尽管穿着棉裤,被窝里还是凉的,腿还是凉的。屋外寒风正刮,雪扑簌簌地下,一团滚动的云里面,不知道埋着多少雪。

早晨起来,木窗咿呀一声打开。起床时,他才发现自己尿了裤子,难怪在夜晚的梦里到处找厕所,迷迷糊糊感觉是一个土坑,哗哗哗尿出来,恍惚看见腾起一股白烟。

推开门,好大的雪。冬日里水瘦山寒的大地,盖上了厚厚棉被,显得浮肿。青瓦房上,压着雪,有鸟雀无声停在上面,面对大雪,哑了一样。母亲好像听见房梁也在响动了,嘀咕着,该不会把房子压垮了哟。

少年夹着湿透了的棉裤,蹑手蹑脚地走。母亲在柴灶前的炊烟里咳嗽,偶尔抬起头,看一眼一口大铁锅里煮着的猪食,那些年,猪们一般都吃草、菜叶,一口小锅里,煮着红薯稀饭,两眼灶是连通的,中间开了一个孔。少年坐上了桌,埋头呼噜噜喝稀饭。母亲抽了抽鼻子,闻见一股尿臊味:“哎,娃娃,你又尿床了。”那些年冬天尿床,是肚子里的油水太少了,膀胱里的尿总尿不净,像而今一个肾不好的中年男人老孙,半夜起来几次小解,坐在黑暗里叹气。

母亲生好一个火炉,里面是一个盆子,盆子里有木炭。蹲坐在有木格子的火炉上面,让火把棉裤烤干,冒出一丝丝细微的白烟,一股尿臊味又腾起来。爷爷来了,吧嗒着旱烟,一双手冻得有了裂口,那是冬天里的冻疮,乡下人几乎都有的。少年把火炉让开,让爷爷把手放在上面烤。有一次,他看见爷爷双手在炉子上烤着火,冻疮裂开,流出了血,爷爷说,他血多,没事儿。

记得还有一次,他坐在木火炉上遐想,直到把棉裤烤热,冒起了烟。那一次,是他在炉子上遐想,炉子里炖着一只鸡,咕嘟咕嘟响。卢老大家,冬天炖了一只腊猪脚,一个院子都香透了,他跑到卢老大门外吮着手指头,卢老大说,孩子你给我喊爹,留你在家吃肉。他果真怯生生喊:“爹!”卢老大哈哈哈发出狂笑。

冬天的早晨,水田里结了冰,在晨光中明晃晃的。少年划破了一块冰,捞起一片,侧下身子,扔出去,一块冰,一道白光,划过了整个水田。土路上,草上覆盖着霜,有一次哼着歌走夜路,看花了眼,以为是撒的盐。

有一个冬天的黄昏,少年不想回家了,他想起了城里一个亲戚家,在亲戚家吃的一种蒸肉,入口即烂,香透肺腑。少年坐在山坡石头上,天黑了,还是不想回家。站起身,冷去的石头,居然把裤子也粘上了。猛一扯,裤子破了一个窟窿。风呼呼地吹,灌进破了洞的裤管里,他打了一个寒噤,突然看见一团火移动而来,是母亲打着火把,来找他了。

那些乡下的冬天,草一样在记忆里发黄了,老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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