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

作者: 孔明2016年05月23日哲理散文

人瑞杨绛喜欢诗人蓝德的一句话:“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说来容易,做来就难了。杨绛之所以是杨绛,她把一句话落实在了行动上,或者说,这一句话正是她一生的写照。她爱钱锺书,首先就表现在“不争”上。钱是教授,她也是教授,但她甘为丈夫的绿叶,一生恪守妻子的本分。夫妻之间,爱容易,不争难乎其难,尤其是知识分子圈。杨绛随夫君留学剑桥,一次钱锺书开门,钥匙坏在了锁孔里,钱急得团团转,杨回来,一边安慰夫君,一边修好了门锁。在家里,钱锺书近似顽童,杨绛近似妈妈,夫妻之趣不足与外人道也。有此境界,杨绛的“不争”不但不矫情,反而逼近真我,受人尊敬。钱锺书婶婶说杨绛:“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由此可见,杨绛的不争,有性情内力支撑。

人世间,不争者鲜矣,争者比比皆是。古往今来,大焉者争国、争位,你死我活;中焉者争权夺利,没完没了;小焉者争风吃醋、争强好胜、争多论少、争高论低,为鸡毛蒜皮儿事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坐公交,争座位;买东西,争先后;逢聚会,争风头。中国号称礼仪之邦,礼让被推崇,争抢却常态,所到之处,不争就怪了。可以说,人的一生,是在争中度过的。上幼儿园,争红花;上小学、中学,争第一,争名次;上大学,争优秀,争奖学金。走上工作岗位,争职称,争职位。没官的争实惠,有官的争实权。明争暗斗,貌合神离。回到家,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磕碰而争,能免者几?婆媳争,妯娌争,兄弟姐妹争,夫妻之间也争。“清官难断家务事”,因为争。譬如现代夫妻,谁做饭?谁洗衣?谁打扫卫生?争干的少,争不干的多。看电视,争频道;开电脑,争上网。虽说也就争而已,许多家庭却因争而出现了缝隙。

为什么争?《礼记·礼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个欲字,真相大白。欲是个壑,是个漏斗,源源不断地注入,源源不断地流失,就如同吃喝拉撒睡,周而复始,直到和人生拜拜。活一辈子,争一辈子。争输赢是争,争一口气也是争,死要面子活受罪更是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少人把这话吊在嘴上,但该争还是争,能争多就不嫌弃少。古往今来,一些人把人世间巧取豪夺的带进了坟墓,结果呢?他自己化成了一堆白骨,那带进去的成了出土文物,供世间人展开新一轮的巧取豪夺。

安徽桐城市有个六尺巷,其来历颇可垂范世人。说是清康熙朝大学士张英接到一封家书,诉说邻居建房,占了自家的土地,争讼到县,也没个结果,请求张英干预。张英挥笔书写了一首诗:“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张家便让出了三尺,邻居大受感动,也让出了三尺,两家之间形成了一条百米长的六尺巷,至今还在走人。张家有此门风,怪不得出了个名相张廷玉。考张廷玉履历,为官五十年,高寿八十三,“不争”应该是他的做人法门。试想,张廷玉而前,多少高官因争而掉了脑袋?张廷玉而后,多少高官因争而送了卿卿性命?

《红楼梦》开卷有一篇甄士隐的妙文:“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红楼梦》畅销不衰,有几人把这一段文字倒背如流,奉为镜鉴?真辜负了曹雪芹,他是苦心孤诣借助甄士隐之口警示当下、身后人:不争为好。红楼如梦,梦如红楼,从古而今,还是争个不休!

不争,意味着某些利益的放弃,也就意味着可能的“清贫”。回到杨绛。她活到102岁了,清誉、名位不是争来的,是水到渠成、名至实归。她收入颇丰,却将近800万版税稿费累积捐献给清华大学做“好读书”基金,以资助贫困生。以她的身份、资望,住省部级房子理直气壮,她却拒绝搬家,至今蜗居老房子,简装修,水泥地面。她的高寿与不争,能无关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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