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的父亲，是天下最平凡的父亲，没上过一天学，目不识丁，但胆识过人，有不平凡的壮举。母亲讲，一次，邻里大妈因家庭斗气，一时短见纵身跳入村里数丈深的老井，惊动了全村人。由于老井年久失修，井壁垮塌严重，不要说救人，单个人下去都很困难。大家面面相觑，无人敢施援手。这时，我父亲不言不语、身手快捷地将井绳系在腰间，让几个人按住辘轳，他抓住井绳纵身一跃下入井中。因为水较深，那位大妈并无大碍，漂浮在水面泣不成声。父亲好言相劝，稳定其情绪，然后解下自身绳索，用尽浑身力气，生拉硬拽，将大妈捆绑好，大喊一声：拉人！在大家的配合下，很快就将大妈救了上来，逢凶化吉。随后，当父亲满身泥水回到地面，人们交口称赞时，他却一脸轻松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悄然离去。

父亲没文化却崇尚文化，敬慕读书人，并把这种渴望转化为对儿女的厚望和期待。只要能使儿女上学读书，自己再苦再累也在所不辞。不自夸地说，在当时我们那个偏僻的农村，像父亲这样有文化认知的人并不多。有了父亲的全力支持，大哥和我先后上了大学。一户农家出两个大学生，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偏远农村是不多见的。倘若没有父亲对知识文化的向往，就没有大哥和我的今天。我们永远缅怀和感恩慈祥而又有远见的老父亲。

可是在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父亲却莫名其妙地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游街批斗，接受劳动改造。令人可气又可笑的是，不知是父亲的宿命还是极左思潮下人的心里阴暗，专案人员在查证敌伪档案时，将邻村与父亲姓名一字之差的某人“国民党员”、敌伪骨干分子的案情，张冠李戴地抄录在父亲的名下。在那个非理性的年代，我们全家人包括父亲在内都被蒙在鼓中，不明就里。因此，大哥的婚事被搅黄，我入不了团、参不了军。父亲的历史问题迟迟得不到甄别，难以解脱，长期精神压抑，郁郁寡欢，终致大病一场，罹患胃癌，胃被切去三分之二。好在苍天有眼，手术后父亲死里逃生，不幸中之万幸，他最终等到了他的寃案平反昭雪。

作为一介农夫，父亲扬场、折项，耙、磨、犁、撒，样样精通。当年在生产队，他干一行爱一行，全身心投入，倾心尽力，不干则已，干就干到极致。分配父亲养猪，他把猪舍打扫得干净整洁，喂养的猪滚瓜溜圆。分配他种菜，他到处求教，学习邻村的种菜经验，将时令菜黄瓜、西红柿、韭菜、茄子、豇豆等等，管理得叶茂果丰。夏日的每天上午，他采摘新鲜蔬菜，按户整理搭配好，挑送到各家门口，对插队知青更是特别照顾，诚可谓服务到家，大家无不称赞。

父亲虽不会识文断字，但他爱听市井说书，渴望获取各方面的知识和信息，什么三国的刘、关、张，水浒中的绿林好汉，民国时的风流人物，——他都能记得滚瓜烂熟。父亲熟悉农村的乡规民约、风俗礼仪，所以村上甚至邻村的诸如红白喜事、兄弟分家、婆媳矛盾、婚姻纠葛等，都请父亲去说和。他犹如义务调解员，常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个家。”父亲说他没有诀窍，就是换位思考，化解个人得失、恩怨，以家和万事兴的大道理，促妯娌相亲，家庭和谐，邻里和睦。这一切使得父亲广结善缘，备受尊敬，形成了良好的人际关系。1977年，父亲因病谢世后，全村的老人、年轻媳妇包括邻村的三朋四友，络绎来到灵堂前，发乎真情地大放悲声。就连知青小组也送来了花圈，以示哀悼！

不知是因为忙于生计，还是家庭的负担过于沉重，父亲很少坐下来与我们兄妹沟通交流。可在日常生活中，他对我们是身教胜于言教，即就是有所指教，也是寥寥数语。然而，虽说都是大白话，但却令人回味，有点睛之妙。家里来了叫花子，我们要轰走，父亲说：“多少打发点，越给越有。”每逢开学时，他会一脸严肃地说：“出门在外，手脚要干净，人家的东西再好也甭犯贱去拿，穷要有志气。”“到学校不要和人家比吃喝穿戴，要比过关斩将，要比真本事。”告诫我们说：“与人共事，遇事要抱吃亏态度，吃亏是福。虽说是生分结长远，亲兄弟明算账，可也不能斤斤计较，精明过头就会路断人稀！”

待我们参加工作了，父亲便语重心长地提醒我们：“娃呀，人皮子难背，公家的饭碗不是好端的，要知道自己吃几斤几两。活人要正气，莫做糊涂事，莫因小失大吃后悔药。”1977年6月，我正随学校在外支援夏收，突接家里电报，父亲病危。当我匆匆赶回家探望父亲时，尽管他已到弥留之际，但神志尚清，用最后的气力，闭着眼告诉我：“公家的事要紧，别牵挂我，快回单位去！”这就是父亲最后诀别时给我的特别叮嘱。我默默地流泪称是。

数十年来，父亲那朴实无华的话语，不时地响在我们耳际，潜移默化并引导着我们，就正祛邪，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实实做事，我们没有使父亲失望。多少年过去了，不断嘴嚼回味父亲满含哲理的片言只语，我们倍感温暖和亲切。同时感慨系之，我们的文盲父亲，对于我们的学习，他不懂也从不指指戳戳，但对于我们的做人却倾心关注。父亲用心良苦，他不懂什么教育学、心理学，但他的家常大白话却充满着集其一生的人生经验和与世态度。父亲永远地去了，却留给我们一个要用终生努力去回答的命题：“要干好事，首先要做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