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虫草

作者: 刘梅花2016年09月07日优秀散文

初夏,天祝高原上挖虫草的季节到了。海拔两千多米往上,人影绰绰。古人采药,有个喊山的习惯。人立在山脚下,齐声呐喊,喊一会儿再踏草进山。为什么呢?据说草木是有灵性的,每一味草木,都有小动物守护。喊一喊,把小动物们惊动走了,人好上山采药。不过呢,我宁愿相信,喊山是把打盹的花蕾喊醒,把藏着的草木喊出来。可是挖虫草是不喊山的。它又不傻,你把它喊醒了,它拔爪逃走,等着你来挖呐?

古人讲究“必先岁气毋伐天和”。就算是采药,也要遵循天人相应。人的生命活动与自然界变化的“大纪”是息息相关的。挖虫草,拿个小柳叶铲轻轻撬出来就行了,不能扛着大铁锨乱翻。高原植被稀薄,经不住用力过度。

雪域晴冷,每年初夏,残雪还趴在山野,迟迟不肯融化。等草芽儿都蹿出来,虫草才顶土而出,褐色的触角,掺杂在乱草中,诡秘一笑。人的劲儿攒在心里,草的劲儿攒在根里,山野里,弥散着植物生长的旺盛劲儿。

虫草的本名叫冬虫夏草,这家伙挺奇怪的。古人说,“冬在土中,形如老蚕,有毛能动。至夏则毛出土上,连身俱化为草。若不取,至冬复化为虫”。想想也是极为诧异的,虫草合一,是怎么做到天衣无缝的呢?一定是光阴幻化了因果,是苍茫大化点拨了一尖细草。

虫草长得很随意,甚至有些粗陋——就是虫子的脑门上顶着一枝草样的触角。黄棕色或者褐黄色,虫体上是一圈一圈的环纹,稍扭曲一些。脑袋红棕色,细细看,连眼睛也是有的,小而黑。细小的爪爪子也有,腹节也明显,全身都是细纵皱纹。冬天它是虫子,在土里蠕动,咕咕叨叨。夏天华丽转身,它打发自己变成草,霍霍生长。有粗陋,亦有孤意。

其实像猴哥那样七十二变也有点多,变来变去麻烦。人家虫草只两变,变虫像虫,变草像草,很彻底,极简极透。淡然与决然并存。

总的来说,这家伙似虫非虫,似草非草。兼有虫和草的外形,腹内也并不空空,有点菌丝,所以归属于菌藻类生物。想来它肯定是不读书的,倘若读书,定然要成精了。才不会这么迷糊的,拿不定主意,把自己混到菌藻类里去。至少留在草类里,也算是不枉活一世——本草本草,红尘以草为本嘛。你想,菌藻多么飘渺无定,一口气就吹散了。

也可能,这是它和光阴的约定——我就不想长成草,也不想长成虫,就随便长一长,我高兴就好。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心愿,天地都一一成全了,不会拧巴人家。山有山意思,水有水心思,草木有草木的惦念,都顺乎天理。

也可能,虫草就是传说里的深山小妖,有灵性有秘密,躲在草丛里修炼,四季跨度对它只是朝朝暮暮。也可能,我想多了。我就是一个想头比较多的人。

虫草藏在杂草里,一点也不想被人挖出来。毛驴草,香草,野葱,长针茅,苔草,柴胡……还有上年枯黄的枝叶,残雪,土粒。这些都是它天然的掩体,好不自在。虫草头部长出的那支黄褐色的菌芽,冒出地面,像草梗,悄悄躲在乱草里,偶尔有蚂蚁路过,使个绊脚,一绊子绊翻胖蚂蚁,偷偷直乐。蚂蚁不来,那支触角就支棱起来,吸纳天地雨露,修炼自己。

虽然不易找寻,但挖虫草的人,都练就一双鹰眼。山坡上打眼一瞧,手指轻轻拨开杂草,就把只露出芽梗的虫草挖出来,托在掌心。这时候的虫草,原形毕露,寸许长,触角挑着,沾泥带水的,一丝微微的土腥味,有些来路不明的诡秘味儿。时光把它淬炼成繁花不惊的淡定样儿。

一根虫草一旦现形,那可就不是虫草了,是几块钱呢。收虫草的人早早守在山里,现挖现卖,虫草刚出土就完成了金钱交易,这跨度,多么快。它只翻了一个跟头,从土里翻到手心,就把自己从似虫非虫,似草非草的东西一下翻到软黄金的行列里去,真够玄乎。这个,别的草药做不到。羌活采来还得晒晒,甘草挖来还得炙炙。入药也还是草药,抵达不到精英的行列里去。

雪山之上,虫草成全了人生。蠕动在残雪里讨生活的人们,背了雨,背了雪,慢慢摸索出与大山的相处之道,与虫草的沟通之情。这,便是最真实的生活。山野里丝丝缕缕的炊烟飘起时,人们泥腿绊脚地蹲在简易的窝棚前,大口吃饭。白白的面条上,撒一点野葱花。一口饭,一口山里冷寂的时光。夜里下了雨夹雪,整个窝棚都冻得瑟瑟发抖。

我总觉得,虫草不是挖到的,是捕获来的。有的人一整天都遇不见一根虫草。有的人吸根烟就发现一窝虫草,顺手擒来。有人找虫草,嘴里念叨着原创咒语,一路念念叨叨,把虫草哄骗回来。有的人悄悄潜伏在草丛里,大气儿不敢出,斜眼觑着,怕惊吓走虫草。人多,各有其招。

我的邻居挖虫草挖得好,她说,虫草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只要能找到它的老巢,一定能撮出好多。另一人则说,虫草有它行走的路线。只要找到第一根,顺藤摸瓜,一路撵过去,都跑不掉。还有人说,虫草会闻人类的味道,遇见味道适合的,它的触角就伸出来教你挖走。遇见味道不适合的,它就把触角缩进地皮里,你找晕都枉然。最诡秘的事情是,同样一坨地方,头一个人五体伏地翻遍了草丝,梳过去,一根也没有。再过来一个人,一弯腰就是好几根。

挖虫草,挖的是运气。一般来说,一天七八根是正常的。若是超过十根,那就好运得很了。当然,一根也遇不见的时候,你就要想——可能是你的气息跟虫草的气息不够契合。味道不同,路途也不同,你遇不上它。大山里岔路千百条,你恰恰错过了它,走在另一条岔路上。虫草是深山大野,写给人类的挂号信,一字千金。

挖不到虫草也没有关系,雪域高原的阳光很好,你就在山野里随便溜达。无趣时,对一枝金露梅吹个牛,你看,后面有虫草追我,前面有虫草等我,我都没有打扰它们——我是专门来看花的,又不是来挖虫草的。实际上,那天我跟了大伙儿一天,一根虫草也没瞅见,只饱饱的看了它在别人手心里的样子。傍晚牛羊下山的时候,我也跟着回家,一路上还唱了个小调儿,走音跑调的。挖虫草呢,就是要随缘。它跟你这么陌生,凭啥一下子就要跟你走呢。

也想,这世上,要是有一个人和虫草一样就好了。顺着走过的路,可以找到。顺着同样的味道,可以嗅见。变成虫也认得,变成草也认得,步步花开,一意孤行。这样的决然,才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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