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院的时光

作者: 子溪2016年09月12日情感散文

村子里有很多梨树,但唯有三婆婆家的梨树既高又大,枝叶繁盛,梨花开了,宛如粉白的一朵云,花香漫溢,整个村子都芬芳起来。梨子黄透了,全村的孩子们都攒聚在树下,个个馋涎欲滴,痴呆呆望着站在木梯上的三婆婆,她一双缠过的小足特别小,裹腿布永远是雪白的,那是三婆婆亲自织成的大粗布。好像村子里再也没有缠过脚的老人了,村子里也好像就她家有一台织布机。她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杆给每个孩子捣梨子,一边指责我们背着她偷梨,将墙头的瓦片弄坏了,又掰坏了梨树的枝丫。娃娃家真不知道惜疼。三婆婆的梨子个大皮薄,吃起来满嘴生津。每年的秋天,三婆婆的门前就有这么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常常去三婆婆家找母亲。三婆婆家住的地方叫窑院,房子坐东向西,直接在房后的墙壁上开了一道门,曲径通幽处,我才能看到母亲端坐在织布机上,神态专注而安详,手中的木梭往来翻动,机架一起一落,棉花絮子沾在母亲的头发上,像开着一树的梨花。我的母亲正值盛年,而三婆婆已经老态龙钟了,满面的皱纹就像梨树干上的粗皮。我不明白母亲怎么偏要到这里来织布。等母亲织完当天的布,就和三婆婆道别,三婆婆总是从她的小梳妆匣里拿出一块饼干或糖果塞在我手里。三婆婆家就她一个人,她有个女儿嫁到很远的镇上去了。女儿回娘家时总能拿出一些好吃的,三婆婆舍不得自己吃,都散给去她家的孩子们。

我略懂人世,才大体知晓了三婆婆的一些往事。三婆婆是村里的织布能手,村里的妇女们都要在她那儿学艺取经。我的母亲就是其中的一员。每到农闲时间,村里的大婶阿姨都聚集在三婆婆家织布,院子里热闹非常,就像一个小小的纺织工厂。

三婆婆的院外有棵梨树,三婆婆自然成了梨树的守护人。梨树年年枝繁叶茂,果实累累,三婆婆在墙头上搭上梯子,颤巍巍地爬上去,整日看着梨子长大,鸡来了赶鸡,鸟来了喊鸟,孩子来了问大人的姓名,风雨无阻。她的发髻挽得高高的,洁白的裹腿布就像一对可爱的白鸽一样休憩在木梯上。

记得有一年,我家打了土炕,没地方睡觉,我就和伙伴三树到三婆婆家去睡觉。我发现三婆婆和母亲有着一样俭朴的生活方式,比如有掉在炕席上的馍馍渣,她捡起来吹一口灰尘就含在了嘴里,晚上如果没事情,尽量不点灯。那时煤油凭票供应,没煤油时常常把饭碗倒扣在窗台上,在碗底滴一滴清油做灯盏照亮。残灯如豆,月色满院,梨影贴窗。我去三婆婆家时往往要带一本书读,三婆婆从不吝啬我看书浪费她家的煤油。有晚我拿了一本《新儿女英雄传》的书,读来引人入胜,不知不觉读到天大亮,一灯盏煤油耗了个底朝天,我怕三婆婆责备,可三婆婆压根儿没发觉似的,只是催促我快去学校。

三婆婆哪一年去世的我记不清了,那座小小的纺织工厂便搬到我家的院子里,由我的母亲牵头继续为每一个村民织布,每逢严霜染地,庄稼上场之时,村里的大姑阿姨们都攒聚在我家院子里,洗、浆、缠、织、染等工序如期进行,全村人一色的衣服,春夏素白,秋冬靛青,我也一路穿着粗制的大布子从小学上到了中学。在华丽美观的涤卡绵绸流行于校园的时候,我一身的青色布衣显出了非常的另类,同学们曾经嬉笑我一袭的“尼龙”制服。每次上学路过窑院那座空寂的院落,我还能嗅出浓浓的梨花味道,想起逝去的三婆婆就如村庄一个时代的消失。

多少年过去了,纺线织布的母亲也随着三婆婆远赴天国,因为窑院的时光,因为大布子的温暖,因为在三婆婆家看书的习惯,我自己也写了几本书,细想也不枉了三婆婆的一片宽容、善良之心,也没辜负了那梨花院落里幽暗的灯光。那如豆的光亮如水一样在我漫长的人生之路上流淌着,智慧而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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