蠓酱与猛将

作者: 盛文强2016年10月31日短篇散文

蠓虾可以做成最美味的虾酱,也就是蜢酱,这在胶东半岛早已不是秘密。

春秋两季,是蠓虾活跃的季节。这时的蠓虾几近透明,在浅滩中难以分辨,有经验的渔民看到原本平滑的海面泛起一丛丛尖刺,那是蠓虾拱出海面的脊背。这时用细眼网兜下去,拎上来的必将是沉甸甸的一兜白雪。它们只有米粒大小,眼睛是两个小黑点,捉一只放进桶里,顿时消融不见。定睛细看,有两个并行的小黑点在疾速移动,那正是它的所在。

蠓酱的做法恐怕是所有虾酱中最简单的了。蠓虾细小,做酱时无需花大力气磨碎,只需放在黑瓷坛里,加盐渍了,用木棍轻轻搅匀。经过这两道工序,无数的蠓虾已经消融。此时盖了坛口,放到阳光下,每天正午和晚上各搅拌一次,如此反复操作一个月。酱成之日,盛上一碗摆在大锅中央蒸熟,其特殊的味道让许多人闻而生畏。这也难怪,在半岛一带,蠓酱一词还有粗鄙、暴躁的含义,属于美食中的“异类”。

记得20多年前,我混在捕虾船上,渔民中有这样一首渔歌唱到:吃蜢酱,当猛将……由蠓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位猛将,他就是来自半岛的武探花李廷扬。渔歌里唱到的人物也正是他。这样彪悍的人物,直到今天仍在胶东半岛民间广为流传。

李廷扬出生在半岛的大户人家,弱冠之年就能舞动百斤重的大刀,舞到酣处,水泼不进。那年皇帝开武科,李廷扬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到了殿试这一关。那一年,是公元1801年,李廷扬19岁。

皇上端坐在宝座上,旗罗伞盖两厢环伺。演武场上众军校寂然无声,仿佛只为等待他的到来。这一场轮到他现场舞刀,他擎刀在手,慢慢施展开来,怎料忽然失手堕了刀,情急中只得飞起一脚,将刀踢起,继续演练。看台上满堂喝彩,掌声连成一片,伞盖深处的皇帝也不禁站起了身,看着李廷扬演练完毕才坐下。演武结束,李廷扬被钦点为武探花。

许多年以后,李廷扬在清帝国的版图上东挡西杀,赢得了显赫的声名。谁料想,他的大刀最终在洋枪洋炮的冲天火光中黯然失色。他把刀尖朝天,刀把朝地,直戳进地里去,刀身悄无声息。他回望这柄曾给他带来无上荣耀的冷兵器,才发现它早已锈迹斑斑,在火光中没有丝毫反光。最终,李廷扬把宝刀交付给排天的巨浪,转身离开了。

李探花解职还乡后,在半岛度过了晚年时光。他这5年的行迹在正史上无处寻觅,因为无事可记,便成为永久的谜。我甚至想,在他遇赦还乡之后,平静的生活中或许充满了挫败的回忆。他吃到当年初秋新产的蠓酱时,心中会不会隐隐作痛?

我仿佛看到圆瓷盆装的蠓酱摆上了八仙桌,粉红色的蠓酱与盆沿相齐,李探花胸前的花白胡须在剧烈抖动,抄起红漆木筷的右手青筋暴起,筷子滑落到地上,跳跃不止。蠓酱与猛将两个词在他脑海中疾速更替,究竟是蠓酱,还是猛将?

李探花的迟暮之年波澜不惊,蜢酱的不安隐喻令他难堪。与此同时,清帝国的危楼却摇摇欲坠,同他一起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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