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疖

作者: 洪孟春2017年03月14日来源: 湖南日报情感散文

母亲坚信:只要每年端阳节喝了她熬制的凉茶,当年夏天,全家人身上都不会生痱长疖。

每年端阳节的头一天,母亲会在某一个时刻,戴一顶斗笠,背一个竹篓,执一把柴刀,出门。我估计那个时刻应该是母亲选定的良辰。

母亲是要去采集熬制凉茶的原料。这时候,不要给她打招呼,即使是在路上遇到熟人,她也不会说话。母亲心无旁骛,许是一种虔诚,或执念。文化不高的她,想实现自己的愿望,难免信一些禁忌。

母亲要采集的,其实就是一些野生草药,就生长在我家房前屋后的山坡上、小路边、田野里。哪一种草药生长在哪个位置,她自然心中有数。多少年来,家里的鸡零狗碎,家外的花草虫鱼,对她来说,就好比我小时候仅有的那本连环画,不知翻了多少遍,早已烂熟于胸。

黄珠子花开在门口右侧的山坡上,纯白色,只有依稀的几朵,混杂在灌木丛中,散发出淡淡的香。母亲出门后,一般会沿着门前的小路往前走,走到灌木相对稀疏的豁口,爬上山坡,不时挥动柴刀,扫除挡在她面前的树枝或杂草,径直来到黄珠子花前,随后,把柴刀放在脚下,踮起脚尖,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把花儿一朵一朵地摘下来放进竹篓里。

采完黄珠子花,母亲会顺着山势往下走,一直走到山底,通过田埂,抵达对面的山坡。路线当然是设计好的,是一条绝不走空的捷径。比如,她从田埂经过,是因为田埂边可以采集到另外两种原料——蒲公英和鱼腥草。

这仿佛是一种一年一度的约定。母亲从不失约,鱼腥草与蒲公英也矢志不渝地守候在老地方,等着母亲。也许,让母亲收入篓中,才是她们最幸福、最有价值的归宿。

走过田埂,母亲同样会选一处灌木相对稀疏的豁口,双手牢牢抓住坡上的树枝或杂草,一步一步爬上山坡,去采集路边荆。这些名不副实的家伙,并不长在路边,偏偏要长在山上,害得母亲要多爬山,多跑路。好在土茯苓与路边荆毗邻而居,正是母亲需要的第五种原料。

采集完,从山坡蹒跚而下,就可以沿着山脚的羊肠小道往家走了。母亲要的最后一种原料是金银花,就长在家门口的菜园外,离家最近。

端阳节那天,母亲把采集齐备的大半篓子原料倒在地上,一根根摘除残花败叶,清洗掉粘在上面的污泥秽土,用剪刀剪成一般长短,用绳子扎成几把,再放到大锅里,倒上满满一锅井水。为增强凉茶的功效和口感,母亲不会忘记再往锅里洒些早已从药店买回的甘草和菊花。

母亲点着火,开始往灶膛里添加柴薪。在凉茶煮沸之前,火要大火,柴需大柴。所谓大柴,是父亲用废木头、老树蔸劈成的,晒干,成垛,堆在院子里,随时备用。煮沸之后,母亲改用慢火慢慢地熬煮。个把钟头后,凉茶熬好了,浓浓的茶香从灶屋里徐徐升起。母亲揭开锅盖,灶屋里随即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继而弥漫开来,充盈着整个房间和院落。

孩子们已经急不可耐,各自拿着提前准备好的可乐、雪碧或矿泉水瓶子,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雀跃着跑向灶屋,找奶奶或外婆,往各自的家伙什里灌凉茶。每每这时,父亲乐不可支,打着哈哈朝我们兄弟姐妹说:“你们小的时候,也一样一样的。”

大姐和二姐立即相视一笑,随后又齐刷刷地看着我。大姐说:“老弟,你还记得不?”

怎么会不记得?小时候家里穷,没什么零食吃,见了好吃的,我嘴馋,还性急。有一年,母亲的凉茶一出锅,我就猴急猴急地抢着喝,结果舌头上烫出好几个泡。多少年来,大姐和二姐总拿这件事取笑我。

端阳节吃粽子是国人的习俗,喝凉茶则是我家的习俗。母亲当然是这一习俗的缔造者和坚持者,几十年来从未间断。在我记忆里,只有那年母亲在山上采集原料时,不小心被树枝扎到了眼膜,当天就被哥送到了县医院。第二天,我们兄弟姐妹陪着母亲在病房里过端阳节,母亲长吁短叹,一脸愧疚:“唉!老了,不中用了。今年的凉茶没熬成,还要花你们的钱住医院……”

“喝凉茶啰,耶!”孩子们都从灶屋里次第而出,手中的瓶子里装满了浅褐色的凉茶。母亲走在最后,边走边解开身上的围裙,满脸慈祥的笑,花白的头发上,粘着些零乱的烟尘和水珠。

儿子正津津有味地喝着凉茶,见母亲出来,马上起身凑过去问:“奶奶,喝了这个凉茶,真的不长疖子吗?”母亲说:“奶奶的话你也不信吗?你问你爸,问你伯,还有你姑,看长过疖子没有?”儿子似信非信地看了一圈,又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每个人都喝点凉茶,那世界上岂不没疖子了。”

我在想,每一位母亲的孩子都不长疖子,天底下自然就没疖子了。我知道,这一定是母亲,也是天底下每一位母亲美好的祈愿。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