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经流年，归于平淡

奶奶去世已经七年了，一想起她，心里总会涌起阵阵的酸楚。勤劳、淳朴、节俭、善良、慈祥，是我对奶奶的深刻印象，而最让我感悟深刻的是奶奶与爷爷爱情的故事。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一直都是那样的平淡，爱情这两个字眼在他们身上似乎没有任何的意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那个时代婚姻的所有概括，相依相守，相濡以沫才是他们所有的感情生活的概括。

1912年的秋天，奶奶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20岁时经媒婆介绍嫁给了18岁的爷爷。那时的奶奶不仅长得漂亮，还心灵手巧。对于这门亲事，奶奶是不愿意的。可在那个年代，婚姻只能由父母作主。直到入了洞房，奶奶才看到了爷爷的模样。婚后，奶奶才发现，爷爷不但脾气暴躁、好吃懒做，还有赌博的恶习。对于爷爷的好逸恶劳，奶奶一次次地好言相劝着，却一次次遭来爷爷的打骂。在爷爷的暴力下，善良的奶奶屈服了，从此对爷爷的行径再不敢多过问。解放前，妇女的地位是卑微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在存在着，对于这样的婚姻，奶奶只能是认命了。就这样，奶奶容忍着爷爷的一切，默默地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操持着这个家，与爷爷一起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

在爷爷72岁那年，患高血压的爷爷因走路不小心摔倒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落下了半身不遂。从此，照顾爷爷的重任全落在了奶奶柔弱的肩上。奶奶被爷爷压迫了一辈子，总以为奶奶会对爷爷的照顾敷衍了事。可是，善良的奶奶一直细心照顾着爷爷的生活起居。可是，奶奶再怎么尽心尽力，爷爷依然说奶奶照顾的不好，甚至还辱骂奶奶。每每我去看爷爷，爷爷总在我面前说奶奶的不是，一会说奶奶故意把树枝放在床垫下，一会又说奶奶偷吃我送来的好菜，甚至还说奶奶要在他的饭菜里下毒。爷爷还悄悄嘱咐我，让我送饭直接送到他的床边再走，不要让奶奶有机会偷吃了。对于爷爷的无端猜疑，奶奶没少淌眼泪。其实，奶奶对爷爷的用心照顾，我一直是看在眼里的。我理解爷爷长期卧床压抑的心情，更是心疼辛苦操劳的奶奶。

从爷爷瘫痪在床至爷爷临终，奶奶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着他。对于爷爷的猜疑和责骂，奶奶总是默默承受着。奶奶说，她受了爷爷一辈子的气，没享过他的一天福。可不管怎样，夫妻这么年了，他病了就要伺候他。给他端茶递水，喂饭擦身，端屎端尿，这些都是她应该做的。在爷爷中风三年多的时间里，奶奶一直任劳任怨地照顾着他。累了，就在爷爷的床边趴一会；苦了，就躲在一旁抹眼泪。直到爷爷生命的尽头，爷爷的身上都没长过一个褥疮。

1989年的隆冬腊月，天气格外的寒冷。瘫痪三年的爷爷终因心力衰竭离开了人世。临终前的一天，爷爷出现了回光返照，精神状态格外的好。他让奶奶把他扶坐起来，他握着奶奶的手说：“老婆子，我感觉我的时日不多了，也许这两天就要走了。这辈子我从没好好待过你，也没让你享过一天福，你跟我受苦了。我就要走了，以后再不会拖累你了。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安享……”

“老头子，只要你活一天我就伺候你一天。”奶奶轻轻打断了爷爷的话。

“老婆子，你受苦了，我真的对不起你……”爷爷话没说完，就已经泣不成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爷爷哭，也是第一次看到爷爷对奶奶说这样的话。

“爷爷，你别说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站在一旁的我也泪流满面。

“玉兰，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孝敬奶奶，她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爷爷拉着我的手，眼里充满了哀怜。

我点着头答应了。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老人，我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此时的奶奶出奇的平静，她轻轻地帮爷爷掖了掖被角。但我留意到，奶奶的眼神里还是有了些许淡淡的笑意。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很少有笑容的。她饱受了太多的艰辛和磨难，笑容对她来说真的很陌生也很牵强。这几十年来，奶奶为爷爷受尽了委屈，饱尝了生活的苦难。一句“你受委屈了”,奶奶期盼了多少年。一句“我对不起你”就能抚平奶奶的心伤吗？

淳朴的奶奶是不懂爱情的，但她懂得什么是情意，什么是亲情。这几十年来，虽然吵吵闹闹不断，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爷爷和奶奶还是一起相扶相守、磕磕碰碰走过了过来，他们已经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这样的一份感情，不仅仅是爱情，更多的是亲情。

有时，我在想，爷爷和奶奶之间有爱情吗？如果没有，他们何以能相濡以沫走到生命的终点？如果有，那么奶奶为什么会过得如此辛苦？

我曾经问奶奶：“你恨爷爷吗？”

奶奶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叹了口气说：“唉，有什么恨不恨的，恨，只是一个念头的闪现，其实恨从来没在我心里扎过根。我只知道，做人要对的起自己的良心。”

“做人要对的起自己的良心。”就是这个信念，让奶奶对爷爷一直不离不弃。多年苦难生活的磨砺，奶奶心中的恨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一潭激不起涟漪的静水了。

我相信奶奶是爱爷爷的，要不这几十年的雪雨风霜奶奶如何能承受？难道仅仅就是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吗？我也相信，爷爷是爱奶奶的，可他太自私了，他其实最爱的是他自己。好在，爷爷在临终前终于向奶奶敞露了心扉，表达了对奶奶深深的歉意。

爷爷走了，他是带着微笑走的，但更多的是自责和忏悔。

2004年10月30日，操劳一生的奶奶因病走完了她92年的人生生涯。她走的是如此的安详，我想她在弥留之际一定想到与爷爷在天堂相聚了。

有人说，爱情的最高境界是经得起平淡的流年。如今，我真的才明白，那些淌过流年的风风雨雨，那些在岁月里沉淀的恩恩怨怨，对奶奶来说就是，爱经流年，归于平淡。

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平平淡淡的相依相守，相伴到老的永恒，就是奶奶爱情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