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指环

2012年06月26日情感文章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谙千家。

又是一个春天,她终于下定决心来到故地,坐在青石板延伸出去的小茶馆里,八角小楼,靠窗,细竹廉半卷。除了空气里淡淡透着的清漆味道,一如往昔,看着透明玻璃茶盏里倒悬着的根根白毫。一阵风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围紧了兔毛披肩。呵出一口气,在心里暗叹,早知道不该穿这么凉的,如果是他,断不会让她穿的单薄就出门。罢了,她摇摇头,想这些做甚么。可是,这禁不住的往昔却如这三月的柳丝一般一缕缕的飘了过来。

那时,她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念李易安,读张爱玲。父亲,是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导师,每日竹布长衫,手握线装书,有淡淡的烟味和皂荚香,每日透过厚厚的镜片,解读着唐诗宋词元杂剧。母亲,永远坐在堂屋里冬日暖阳下的一张旧藤椅上,目光总是穿过斑驳的镂空墙,看深红淡粉的蔷薇,就这样陪伴着她十几二十的青春。

还记得小时候,她的父亲总晒书,满满地堆了一院子,阳光下,仔细用镊子挑出书里的虫茧,她总是淘气的叫嚷着要压扁它们。春天,有丁香花花瓣飘过,落下满室的芬芳。秋日,有梧桐落叶飘零。日复一日,书又会被搬上阁楼,等她八岁那年的春天,她终于偷偷的从狭小的阁楼里抽出一本破旧了的《牡丹亭》,夹进了粉色花香的书签。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

书墨伴着她,她有了父亲诗一样的风华,花香伴着她,她又有了母亲沉静坦然的神思。

十七,十八,十九,不停的有男孩子走马灯似的围在她身边打转,其中,不乏有些许权贵家的少年公子。她摇头拒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深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然而,不期然的,什么时候,有人闯进了她的视线,依旧竹布长衫,鼻梁高挺,眉眼如梭。湖水边,隔着荷花望去,犹如离雾遮山,看不真切。自此,她的梦里有了模糊的剪影,他的笔下,薛涛笺中,有了踏着凌波而来的仙子。

晓梦蝴蝶,是庄周真的变成了蝴蝶,还是一枕黄粱。她的心,似那三月的窗扉,吹进了一缕春风,带来了花开的声音。

胭脂色,慕藤萝,匆匆年少柳烟朦。

微雨中,她拈花浅笑,雨丝还未打湿发梢,便有伞撑上来她,转头开去,便对上他含笑的眼睛,一霎那,心有灵犀,木落沉香。

日子,从指尖一寸一寸的溜走。窗边,又一年青藤绕过。

那一天,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梦见满山满谷的蝴蝶,然而蝴蝶都一霎时飞到山谷里去。她醒来却惊,蝴蝶都是朝生暮死的精灵。她紧紧攥住他的手,然而他说,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他们要结婚了,两个朋友眼中乖张怪癖的--知己爱人。请柬写好了,都还没来得及挨家送过去,这一年,文革先来敲门了。

文革的浪潮越刮越涌,终是袭到她那边远的小镇。她的父亲,成了批斗的对象,承受不住周围的谩骂和虐打,本是握笔写诗的手,露出了森森的骨头,在手指刨出的砖缝中,乡里的干部们,搜出烧掉了最后一本书,她那文人的父亲,郁郁而终。她的母亲,带着她躲到了乡下,好心的朋友,托门路让她们搭飞机去香港,可是,缺一张飞机票的钱,一张飞机票的价格,涨成了一枚钻戒。然而,她要走,无论如何。

夜里,江南的春雨总不停,雨打阶前,点滴到天明。她突然明白起来,撕碎了床头的请柬。他来求婚,她将他挡在门外,只因,她要一枚钻戒,她一味的坚持,她需要生活的安定和物质的富足。

老天爷总是喜欢开玩笑,一个中年丧妻的海外华侨,看上了她的才貌双全,温柔贤淑。于是,她老大嫁做商人妇。商人对她百般疼爱,给了她安定富足的生活,然而她却把她的风华雪月,诗词歌赋,永远丢在了属于他的小镇。

又是一年春尽了,她站在挂着满满裘皮大衣的衣柜前,伸手扶过一件件镶金嵌银的礼服,苏杭正宗锦缎手绣的,真丝的,还有不少的舶来品,手上的钻戒,闪烁夺目。倏地,有一件爬满了灰尘的箱子出现在眼前,打开来,只见一件白色的阴丹士林旗袍,坠着流苏,已是几年前的款式,用手轻轻扶过压皱的领口,下摆,如同抚过一池春水,白色的袖口,襟边,有七彩的蝴蝶飞过,轻轻一抖,灰尘迷朦了双眼。突然,她看到箱底有一个信封,外表已经破损,却有光从信封中隐隐透出来,却是一枚货真价实的钻戒,她的心突然揪紧,手一抖,戒指掉在地上,信纸滑落。信纸上上灰白的字:“我偷了父亲的钱,买了钻戒,请你嫁给我。从此,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日子总是太快,当年的小镇已经变了个样子,作为第一个在家乡建设工厂,投资百万的女人来说,她还没有准备好去迎接乡亲们艳羡嫉妒的目光。乡亲们也许会象征性的哭天抹泪,因为,她的商人,刚刚过世,又无子女,她成了名符其实的“富姐儿”.

杯子里的茶色淡的快要看不见了,她起身从珍珠手袋里拿出一张老人头,突然一个稚嫩的小声音打破了这长久的寂静,她探头出去,正看见两个年轻夫妇领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踏进来,那女孩子甜甜的喊,“哎呦,妈妈,快看,老天爷哭了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丝已经在天地间挂下来,隔断了百十米的距离。半壕的春水,烟雨其实早就遮盖了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她的眼泪,却再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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