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堆碎片

2012年09月17日爱情文章

亦莸说,你的天敌是那双眼睛:双眼皮,长眼形,目光深透。

亦莸说,那双眼睛是个阴险的巫师,他总是抓住你自以为隐密不可知的弱点,不厌其烦地戏弄你、嘲笑你。

一个浮躁的下午,亦薰的金鱼只剩下一条。它在偌大的鱼缸里一动不动的呆着。亦薰把鱼缸端到自己的房间里,给金鱼放音乐、给它念诗、给它喂食。可它仍旧一动不动地呆着,就像被无休止的回忆的潮水吞没。亦薰拉上窗帘,在反锁的房间里,对着一只金鱼,静静地呆着。

胸口一阵剧烈地疼痛。亦薰按住胸口,却看到自己努力压制的欲望正从自己的指缝间挤出,俨如盛夏葱郁的大树,在她的胸前突兀的立着,向无数的方向完全张开着注视的眼睛。他们伸着探寻的长手臂,热情而顽固地在未知中摸索、撕扯和游移。只是时间久了,手酸了,欲望有些疲倦。

在床边的镜子里,亦薰突然发现一个女人正在凝视着她。她灰白的嘴唇中间有一条细微的缝隙,像一个正被最毒辣的太阳炙烤的囚徒最后一丝倔强的希望。嘴角分明是微笑着上翘,可除此之外的所有面部器官都向下匍匐着,似乎有一种不可见的刑具使她们屈服。她的眼睛浮肿瘫软,却不可思议地投射出充满了灵魂的电流般的凝视。

我叫亦薰,你叫什么?

我叫亦莸。

你不舒服吗?

是的,我非常难受。我迷路了。

迷路?

是的,我忘了带地图,更糟糕的是,我忘了自己要到哪儿去?

你再仔细想想,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想过了。我凭着记忆往前走,却一次又一次走到悬崖边上。同样的悬崖。那儿很美,有最妩媚的鲜花和最让人迷恋的芳香。我将手伸出去抚摸他们。你看。

太可怕了!你的手指怎么只有两个?

他们说,我的身上充满了邪恶。他们说,恶人的幸福象湍流,转眼即逝。

他们将我的手指抢了去,不让我再有权力靠近他们。我拼命地跑,终于保住了两个手指。

亦薰看到亦莸的眼睛里悬浮着记忆的游丝,犹如一群得不到爱的孤儿,吵闹着,在她的四周伸着乞求的骨瘦如柴的手。

叮--咚,门铃响了。一个清瘦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那金边眼镜反着光,使人看不清后面的眼睛。他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衣,深色的质地不错的长裤下,是一双锃亮的新买的或者很少穿的黑皮鞋,领口系着一条蓝色的领带。蓝得湿溽,蓝得透亮,那是亦薰喜欢的颜色。

亦薰!……你一个人在家?

那声音很奇怪,仿佛是从门缝里挤进来一般,细碎而沙哑。这是一个奇特的组合,如同一个特立独行的思想者正延着这两个词语隐含的一条幽暗潜伏的小径蹑足前行,而这小径正通向亦薰的那根敏感的时常疼痛的神经。它就像一个戮记,稍不留神就会在亦薰的脑子里印上一个。

每天早晨,当亦薰踏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那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家伙便带着这个奇特的“细碎而沙哑”的声音,尾随着她开始新的一天。而这个开始,就像亦薰上班一样准时,从不让人失望。

那是一个糟糕的闹哄哄的聚会。

年轻的姑娘们个个都是精心描画了三个小时才到的场。她们穿上最迷人性感的衣服,在胸前、脖颈和腰部喷上“毒药”、“幻梦”之类名字的香水,再给睫毛刷上一层又一层黑色、紫色或蓝色的油彩,临行前再练习一下怎样意味深长地眨眼睛和恰到好处的微笑。男士们精致的发型十级大风也动弹不得,委以重任的眼睛和鼻子则保持着最敏捷的记录,一个个衣冠楚楚,气宇嚣昂,让人不敢小觑。

昏暗斑驳的灯光下,整个舞池如梦如幻,轻盈的音乐似海边温情的潮水将海滩上迷醉的人们淹没、包容、沉浸。亦薰躲在一角,看着头顶上光怪陆离的灯具乜斜着眼,得意地将四周游移不定的男士们支配着旋转起来。然后,他们向不同的姑娘伸出袖口紧闭的邀请的手,如同一个个做工精湛的挂衣钩。接着,各种或长或短或红或绿的裙子们,纷纷被勾拽着,随从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卷进了舞池的漩涡。这时,亦薰惊奇地发现这漩涡中的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心脏和眼珠捧出来,让他们在舞池中坦露着,跳跃着。他们交头接耳,闪烁不定,互相探寻,变幻的姿态令人着迷,发散着不可抵挡的魅力。

我的脚!亦薰突然被一种庞大的恐惧扼住了思路,她看到自己的脚也不由自主地被什么东西旋带着转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快,他们熟练地飞舞着,像出轨的列车重又回到曾经走过百遍千遍的铁轨上。停下,快停下!亦薰命令自己。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离开了她的灵魂,觉得恶心,喘不上气儿。周围痴迷的人们舞着笑着,嘴唇张开着,空气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种荒诞零乱的词语和句子。突然,一件雪白的衬衣致命地挡住了亦薰急速运转的视线,亦薰如同一团撞在墙壁上的雪球,迟疑了几秒钟,顿时支离破碎……

小姐,你不舒服吗?那声音很奇怪,仿佛从门缝里挤进来一般,细碎而沙哑。

是的,我非常难受。我迷路了。

迷路?

是的,我忘了带地图,更糟糕的是,我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

……

亦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茶座的沙发上,脑袋如钉子锥一般疼痛。面前,一个穿着白衬衣,戴着金边眼镜的青年男子正困惑地看着她,好象她是一道高深莫测的数学课题。那金边眼镜反射出来的光,使亦薰再次跌入厚重的眩晕和混乱。

电视里正放着一个外国喜剧的精彩片段,男主角怪异的身体语言终于把亦薰给逗乐了。她一个人兀自笑了一番,这才注意到旁边沙发上的“金边眼镜”表情凝重,俊秀的脸庞像拉满弦的弓,绷得紧紧的,额上细密密地铺了一层汗珠,雪白的衬衣湿漉漉地极不情愿地贴着主人瘦削的身体,只有那条蓝色领带正襟危坐,仪表堂堂。那是亦薰喜欢的颜色。她有一件同色的针织毛衣,每次穿的时候,亦薰都觉得自己会变得温柔和宁静,周围的什物也都呈现出鹅卵石一般的光滑和圆润。但现在,亦薰讨厌那个颜色,讨厌那件毛衣。

亦薰!

我给你倒杯水!亦薰拼命反抗着那个细碎而沙哑的声音。

就在亦薰弓腰倒水的时候,在一旁的玻璃柜门上,亦薰第一次看清楚那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双眼皮,长眼形,目光深透,是亦薰喜欢的那一种。

又是那眼睛!亦莸说得没错。亦薰听到自己那根时常疼痛的神经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她不得不承认,她与这双眼睛很有缘分。她时常遇到这样的眼睛,他们变着方儿的出现在各个时期不同人的脸上,与亦薰假装萍水相逢,然后无一例外地开始追随着她,他们站在不同的但是同样优美的背景前面,穿行于亦薰经过的每一个店铺和路口,向她投去神秘关注的目光。那目光通通具备他们的主人嘴巴的功能,抓住一切空隙向亦薰传递着某种暗藏着阴谋的讯号。

亦薰手一抖,水泼了出来。

亦薰,你坐下来,听我给你讲。

第一次,他佯装成一个纯洁多情的少年,出现在你十五岁那年上学的路上。他送给你你所见到的最漂亮的贺卡,给你写各种你所见到的最优美的诗歌。那是一种你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和乐趣。但是很快,你也体验到了你从未想像到的可怕的孤独,每一个人都在嘲笑你,每一双眼睛都在鄙视你。你的四周铺天盖地地堆满了血红色的“×”.

第二次,你那个英俊的大学计算机老师,悄悄将一双拖鞋放在总是最后一个进机房的你的脚边。你的意志是那么薄弱,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就将你感动得一塌胡涂。你是个一生都在做梦的人,你以为你找到了最宝贵的东西。但那只是梦,在一个清晨,你睁开眼睛,发现你的那个梦和那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离开了你,像圣诞节狂欢晚会上的绚丽的气球,劈叭一声,便了无踪迹。

第三次更愚蠢,你扮演了一个有生以来最不光彩的角色--第三者。那是一个忧郁的三十岁的已婚男人。他的眼睛很迷人,和前两双眼睛一模一样。他有一个气质高贵的妻子,却在结婚五周年给他妻子买礼物的那一天,遇见了你。但结果,他却像个革命的叛徒,将你嘲弄了一番后,毫不犹豫地回到了那个高贵的妻子身边。这是多么明显的诡计!而你却浑然不知。

你总是受到伤害,却从不吸取教训!这一切都因为你太容易动摇,太容易被感动,被诱惑。你要记住,远离那样的眼睛,他只会给你痛苦。

我在这儿坐一下,好吗?每一次都是这个开头,然后,就是水井一般的沉寂。亦薰不得不把门关上,因为说不准什么时间,“金边眼镜”就会走进来。有时候,他会翻开一本书一页不换地坐上十几分钟,仿佛和亦薰是多说一个字都嫌多余的很是默契的朋友;有时候,他会深垂着头,像个教堂里虔诚的信徒在做祷告,容不得任何人的惊扰。亦薰始终一言不发,从他进门的那一刻,亦薰就等待着那张吝啬的嘴再次开启--我走了,然后起身以一种特殊缓慢的方式离开。这个起身的动作总是古怪地缠绕着一种弹簧伸缩时散发出的铁锈味,又像某个电脑病毒被隐藏在“金边眼镜”的身体里,一到预定的时间,就会将他从椅子上弹起来,牵引着他的双腿往外走。亦薰讨厌这个怪异的人,他的沉默使亦薰的生活像窗外的大街一样喧嚣繁杂。

夏日难得温和的阳光正照到窗口,被窗棂分割成几条、几块后,停留在临窗的乳白色桌面上,整个房间便弥漫着一种水红色的透明的质感。今天是星期五,亦薰饶有兴致地打开化妆盒,往嘴唇上涂抹深玫瑰色的口红。亦薰最满意自己的嘴唇,柔软、湿润,像夏日里最美丽的莲花,沁着醉人的芳香,花瓣娇艳欲滴,如同一位深情少女的心怀,饱含着绵密浓郁的情丝。亦薰满意地起身,抱起桌上的文件,准备出门。就在拉开门的同时,她又一次听到那令她头疼的细碎而沙哑的脚步声。“金边眼镜”像一名训练有素的警卫,严肃地站在门口。

亦薰,我一直在等待。语调平缓坚定,不容置疑,并伴着一种明亮的撞击声,如同几块排列整齐的大石头从他的嘴里跌下来。

亦薰讨厌自己没有立场,讨厌被诱惑,讨厌顺从,讨厌接受。她抬起拒绝的目光,却看到那张清瘦的脸深深地凹陷下去,分布不均的几丛探头探脑的胡茬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引人注意,最让人憎恨的是那双眼睛,双眼皮,长眼形,目光深透,而此刻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正势不可挡地扑上来,抚摸、捕捉他所看到的躯体,并欲将她的灵魂掠走。

亦薰打了个冷颤儿,脑子里像断了信号的电视屏幕,雪花密布。这时,一个长着深玫瑰色嘴唇的美丽的女人抓住亦薰的肩膀说,亦薰,我是亦莸,你看看我的手。拒绝吧,只能拒绝。亦薰捂住眼睛,疯一般地逃走了。身后的阳光勾勒出一个细长的呈“J”状的阴影,像一个丢失了诱饵的伤感的鱼钩。

电话响了。亦薰扑过去抓起话筒。电话那端没有话音,却隐约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像一个长跑运动员刚刚到达终点。这个没有内容的声音持续了几分钟后,突然地断掉了。亦薰喜欢接电话,每次,她都以最快的速度扑过去,仿佛那铃声背后正隐藏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的困绕着她的那个没有谜面的谜底,而这谜底被赋予了神奇的无所不能的力量。

亦薰说,细碎而沙哑,我能听到。

亦莸说,给我化个妆吧,你看,我都老了。

亦薰在那毫无光彩的脸上堆积了厚厚的香粉,照着杂志的封面,给她抹上黑色的眼影和油润火红的唇膏。亦莸在镜子里用各种方式满意地微笑着,象个时髦的三十年代当红的影星,光彩照人,眉目如画,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忧郁的阴影。

跳支舞吧,亦薰。

亦薰递给亦莸一条长长的浅紫色纱巾,选了一首邓丽君的《假如流水能回头》。亦莸赤着脚,伸出那双只有两个手指的手,优美地表演着。她的手臂是那么纤柔灵慧,丰满修长的双腿在潺潺流淌的韵律中展闪、交替,如同一个极具天赋的舞蹈家。

亦薰,你看我跳得好看吗?

亦薰,来跳吧!

你看,我忘却了我自己,可我仍然是快乐的。

可是亦薰,我有一种感觉,这次,我不会走到悬崖了。

我是那么孤独和恐惧!你知道为什么吗?亦薰。

我怎么也找不到勇气。但这两个手指却说她们有勇气。

……

紫色的纱巾掉在了地板上,皱巴巴地像是被什么东西弄湿了,有了份量。音乐在舒缓的沾染着陈年木香的忧愁中隐慝。

一双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亦薰拿着杯子的那个手臀。

亦薰,我一直在等待。亦薰,让我和你在一起吧!亦薰!

那手掌的温度一下子从冰点上升到了沸点,直烫得亦薰的手臀针扎一般疼。亦薰清楚地听见自己的皮肤发出“滋滋”燃烧的声音。那声音细碎而沙哑。讨厌那眼镜框的可笑的颜色,瞧那衬衣白得多么虚伪,还有那难看的新皮鞋,像红烧肉一样叫人腻烦。她本能地抬起头,准备用自己的目光向对方投射万千仇恨的毒箭,却惊慌地发现自己的手臀已疯长成坚实的藤蔓,并延着一个因激动而有些抽搐的胸膛和脖颈慢慢缠绕,相互纠结。

“金边眼镜”紧紧箍住亦薰柔细的腰肢,双手仿佛已牢牢地焊接成一体。他的嘴里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像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刚学会的第一句话,因为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么一个词语。亦薰看到这密集的呼唤变幻成无数双眼皮、长眼形、目光深透的眼睛,他们注视着她,将她的躯体、灵魂和那细小而诡秘思想完全地洞穿。这时,一种湿漉漉的温热的东西在亦薰的脸上蜿蜒爬行。亦薰睁开眼睛,惊异地看到那致命的眼睛里溢漫着蓝色的泪水。蓝得湿溽,蓝得透亮。

亦薰,我爱你!很久了!

一种久违地感喟穿透整个季节淤积的愁闷奔流而来,流向亦薰那根疼痛的神经。他们表现出与生俱来的融洽与亲近,在时间的每一个缝隙里浅吟低唱。

亦薰看到亦莸正站在帘幕后面,哀怨成一束萎蔫的紫竹葵。

亦薰伸出手,轻轻拭净“金边眼镜”满脸的泪水。

我迷路了。

我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

可你也知道这不是真的。

鱼缸里那只可怜的金鱼突然“砰”的一下跳了起来,宛若往昔的一个瞬间像针尖一样将它清醒的意识撩拨起来,从混沌和痴迷中升浮。它癫狂地扭动着身子和庞大的尾鳍,上下左右激烈的乱窜。它的发达的脑袋不断碰撞着鱼缸的内壁,犹如一个潦倒的捕获到了灵感的艺术家。亦薰惊异地看到,亦莸浓艳的妆容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汹涌悲恸的泪水冲刷成了几条污秽的水渠。

电话铃又一次清脆的响起。

亦薰!亦薰,我就在你家楼下,亦薰,我能上来吗?细碎而沙哑。两行热泪从亦薰的手指间涌出,滴落在那个空荡荡的装着一条金鱼的鱼缸里。

不,你不能上来。我,下来!

亦薰拨开窗帘,阳光已不再刺眼,倒有点像金边眼镜反射过来的光,那是一种特别柔和优美的橙黄。

亦薰认真洗了个脸,打算出门买一条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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