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旧

作者: 宁雨2015年12月22日心情文章

喜欢海棠。

三月下旬,安静了一冬的千枝万条一齐萌动。几天不留意, 便是“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浅数点红”了。这时候的海棠,大约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清纯、娇羞,最合清晨的朝暾,柔媚的金芒一丝丝照来,枝桠的明暗之间,透着轻灵,透着朝气。看着她,宠着她,盼着她,一天天的,这心里头也是透亮的,鲜活的。

待到清明时节,海棠的世界也变了。头一天三两朵绽开如胭脂点点,楚楚有致;第二天起早,呵,已是一片缬晕明霞。眼睛亮了,眼神直了,心醉了。若是时间停驻多好,若是与海棠比邻而居多好,若是把灵魂化作海棠多好。“露章夜奏通明殿,迄借春阴护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此时此刻,放翁的天真、东坡的痴狂,都是那般入情入理。

也是一个海棠的花季,一夜狂风细雨,早晨却阳光普照。我回老家扫墓,顺路拜访故人。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农家院落。青灰色老砖垒起高高的院墙,墙头零零散散是去年的几株荒草,细看老砖上已经碱迹斑斑。在周遭邻居气派的红墙绿瓦包裹中,它更显沧桑,沧桑得有些不合时宜。大门楼也是多少年以前的,不高,依稀还能见到青砖上疏浅的雕痕。

过了影壁墙,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到了那两棵高大的海棠树下。大约,她们昨夜也是着了风雨的,偌大的庭院里星星点点尽是落红。树下,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妪,佝偻着身子,手持笤帚,一下一下慢慢清扫着海棠花瓣。她,正是我15年未见的木家奶奶。

我出生的时候,木奶奶已经50多岁了。小脚,驼背,灰白的头发绾个纂儿,一年四季着一件斜襟毛蓝褂子。听娘说过,木家奶奶16岁从县城里嫁出来,美丽端庄,出门坐三套马拉的洋车。木爷爷的名字叫木棠,在外边读大学,被家里招回来成亲。兵荒马乱的,一走就没了音信。后来,木家奶奶生了木木叔叔,一直孤儿寡母。多亏木木的叔叔木棣,终身未娶,扶持着他们那个特别的家,风风雨雨熬着。木家的海棠由棣爷爷手植,那年木木叔叔出生。

棣爷爷很内向。他住耳房,农闲季节,有时闷在屋子里,戴着老花镜看那种发黄的线装书,有时什么也不干,就坐在海棠树下吸旱烟。他跟木家奶奶也不怎么说话,即使两个人都在院子里拾拾掇掇。

十五年不见,木奶奶收拾落花的样子,还是那么让我心动。一双浑浊的老眼,在绿肥红瘦之时,她看到的是怎样一种况味?遥想当年,海棠初长成,她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一个美貌的大家闺秀,如同应季的一树羞花。一个男人走了,走得那么决绝;另一个男人却跟她一样留了下来,种下两株海棠,与她一同在花开花落间打发岁月,一同抚育幼子奔光景。然而留下来的两个人,始终是两个人,就像那台阶两旁的两棵海棠,或许根紧握在地,叶却永没有相触在云里。

一次电话中,木木叔叔告诉我,棣爷爷已经在头一年冬天走了。

曾经,我真希望木家奶奶和棣爷爷之间能发生一个故事,哪怕惹一村子的人耻笑。后来,我终于明白,没有故事,其实是最好的故事。

都说海棠是花中神仙。每驻足在街心公园的几株海棠旁,总会触发儿时的记忆,“摇摇墙头花,笑笑弄颜色”。

正是清明,想起刘克庄的《临江仙?种海棠》。那句“他年绛雪映红云,叮咛风与月,记取种花人”,正是此时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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