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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秧

作者: 黄孝纪2021/09/06抒情散文

清明前后的这几日,往年的故乡,正是播种早稻的繁忙时节。

在生产队的时候,限于当时的农业科技水平,村庄里所使用的稻种大多还是常规品种,诸如湘矮南特号、湘早籼三号、湘矮早七号、珍珠矮、珍珠糯……这些水稻,植株矮小、产量高、抗倒伏,淘汰了早期产量低又易倒伏的高秆稻。常规稻有一个好处,就是农民能够根据当年的生长情况,择其优良者留作种子,供来年使用。分田到户后,杂交水稻在故乡得到普通推广,常规稻种也就逐渐淘汰了。相比来说,杂交水稻成活率高、产量更高、抗虫害干旱的能力强,稻种的需求量(每亩1.5公斤)是常规稻(每亩15公斤)的十分之一,而且做饭的口感也好很多,优势非常明显。只是杂交水稻不能留种,村人种植,每年都得去乡农科站购买稻种。

现在看来,要成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农民十分不易,这需要一份对土地的深切情怀,需要年复一年与泥土的长相厮守,需要对各种作物生长特性及农时规律有透彻了解。对于浸泡稻种这样一件关乎一季收成的大事,那时候在我们家,每年都是父亲亲力亲为。先一天,他将木脚盆清洗干净,倒入井水,倒进稻种,双手搅拌一番,用捞箕捞去浮着的瘪谷。稻种浸泡一昼夜,父亲将其捞出,而后在木盆里换上热水,随后加上冷水,以手测试调出适宜的水温。稻种重新倒入温热的水中浸泡片刻,父亲速速捞出,装入干净的蛇皮袋子,置于周边都垫了干净稻草的谷箩里,捂盖严实。这道工序,称为稻种的高温破胸,能催其萌芽,对于水温和浸泡时间的掌握至为关键,否则就容易将稻种烫坏。

这几天,村前的秧塘十分忙碌。秧塘是村人对育秧田的俗称,多是利用肥沃又灌水便利的良田,也有的是用放干了水的池塘。在生产队时期,秧塘都是一丘一丘的。分田到户后,各生产队的秧塘都划分成小块,分给各户,户与户之间,筑了小泥埂隔开。亦因此,分田到户后犁秧塘的方式,相对之前的牛耕,更多的是各家自行用锄头挖田了,俗称锄秧塘。放干水的秧塘,挖好田泥,踩了秧叶或猪栏淤作底肥,再拉了绳子,分出几道笔直的育秧泥行,每行宽数尺,习惯上称作一厢。厢与厢间隔数寸,挖成浅沟,仅容一人劳作通行。有的人家,为了增加秧塘的肥力,还会从茅厕里挑来大粪,泼在每一道秧厢上,用竹扫帚将粪淤扎进田泥,而后用梳板、禾架等农具将每一道秧厢梳理平整,光洁如镜。

若是天气晴好,稻种洁白的根芽也长出来了,此时播撒稻种是最好的,也叫秧谷下塘。每一处秧塘,人来人往。村人将谷箩里的稻种挑到田埂上,再用竹篮拨开,一篮篮提于左手肘弯子,沿着秧厢间的通道,一步一个深脚印,缓缓行走,一面侧身俯首,右手每抓一把稻种,便伸展手臂,纷纷扬扬播撒,宛若灵巧的手舞。稻种如雪坠落,黄粒白芽,黏附在柔软的泥面上,密密麻麻。当稻种撒完,村人还会再次拿了“T”字形的长柄禾架,粘了泥水,弓身曲背,用了小力,在秧厢上依次拖拉,将稻种略略压进泥面下。

清明时节多雨。为防雨水淋坏刚播下去的稻种,我们家一般是剁了青草或紫云英,撒在上面。偶尔遇上天气糟糕的年份,气温低,雨水特多,播下的稻种也会烂掉,只得重新找来稻种播上。也有许多人家,播下稻种后,在秧厢边缘插上竹片,弯曲成拱,覆盖薄膜,既防雨又保温防冻。

老鼠啃咬稻种,也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秧谷下塘的最初几天,秧塘里还未蓄水,每到夜晚,田鼠们就成群结队出来了,跑进秧塘,翻啃稻种,待天明来查看时,只见厢泥上满是老鼠的足印,像万马驰过,稻种翻得七零八落。这样的景象,在晚稻种秧时就更为厉害,因为那个时候气温高,已经用不上育秧薄膜覆盖。为了防止鼠害,村人除了投放老鼠药外,还发明了电打老鼠的办法,曾一度广为盛行。具体做法就是买来一根长长的钢丝,沿着秧塘四周绕一圈,略为固定,另一头折成小钩,到了傍晚,用长竹竿撑起来,直接搭在从田野上空横过的火线上,第二天早上,再取下钢丝钩子。这个电鼠的办法效果固然不错,却十分危险。有一年,村中一个名叫柏树的年轻人,不幸在夜间的田埂上触电身亡。他是家中独子,尚未结婚。他的父母深受打击,原本硬朗的身体很快就衰败了。

秧谷下塘后五天,秧塘就要蓄水。此时,稻种已长出两三片嫩嫩的青芽叶,细细尖尖。一眼望去,一厢厢长长的柔弱绿意,令人欣喜。那些覆盖了薄膜的秧厢,这会儿要将薄膜周边掀开透风。秧塘的蓄水情况,需随着秧叶的长高而逐渐加深调整,但田水始终不能淹住叶尖,需让上端的青秧叶暴露在空气中。当稻秧长有数寸高,竹片及薄膜收去,秧塘里已然是一列列的浓绿,油亮可爱。在昼夜不息的蛙鸣声里,秧塘里的蝌蚪日渐多了,大了,黑压压的,鼓着大肚子,拖着长尾巴,成群结队,在水中,在点点青萍间,在稻秧行里,欢快地游弋。

对于每一户农家来说,秧塘里长满了浓密的稻秧,那就预示着一季的收成在望。为此,在栽种常规水稻的那些年岁里,每年自家留着的稻种,哪怕全家人缺粮少钱,也不敢碾米吃了,卖钱花了。但是在1982年,也就是我家建了新瓦房的那年冬天,为了赚钱还债,二姐跟随我家一位远房亲戚去江西贩卖村人私制的卷烟,在给二姐筹措本钱和路费时,母亲不但将家里养了多年的黄狗卖了,在实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还将留作来年使用的早稻种子全都卖了。只是不曾料到,二姐在江西卖卷烟时,全被收缴了。她一时想不开,几次企图跳河。是亲戚好言相劝,才带着她回了家。第二年春上,临近播种了,父母亲急得团团转,四处求借,好不容易才借来稻种。每每想起这些如烟往事,我的心头就不免涌起“民之多艰”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