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精选
必读社 > 散文 > 现代散文 > 正文

打锣卖糖,各技各行

作者: 陆亚利2021/09/17现代散文

乡间手艺人各色各样,通常归纳为“九佬十八匠”或“九工十八匠”。包罗的行当,因各地自然条件、生活习惯而有所不同。家乡有句俗语,“打锣卖糖,各技各行”。以我的观察,老家的“九工”应该是阄猪匠、屠户、厨师、磨匠、磨刀匠、剃头匠、补锅匠、裁缝、吹鼓手这九个行当,与日常生活相关。“十八匠”应该指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瓦匠、砌匠、窑匠、石匠、漆匠、雕匠、织匠、弹匠、染匠、篾匠、箍匠、榨匠,与生产密切相关。此外,还有棕匠、锁匠、伞匠、茅匠、皮匠等小行当手艺人。

小时候,见识过一些手艺行当。金银铜铁锡加工行当,一般固定在集镇门店。裁缝、木匠、篾匠、石匠、砌匠等,多数预约上门做工。部分行当的手艺人,背井离乡,游走于乡间讨生活。不同行当的师傅进屋场,吆喝造势的方式不一样。最响亮的要数补锅匠,背根扁担,高声大气喊:“补锅哦,有锅子鼎锅补冇?隔壁屋场起炉哒啊!”磨刀匠最有特色,肩挑工具箱,手持一串铁板,打快板一般晃动,发出清脆的“叮啷叮啷”声,不紧不慢地念白:“锵剪刀,磨菜刀,整洋伞,配钥匙哦!”剃头匠最无创意,手提布袋,尖声细气喊:“剪脑哦,剪脑哦!”阉猪匠虽是预约进屋场,也要下通知似的宣布:“阉猪阉鸡哒,关好咯鸡莫放出去哒!”弹匠刮响弓子上的牛筋弦,配合吆喝:“弹棉被,弹垫被,弹摇窝子被啊,当…当…”卖叮杆糖的师傅,不用吆喝,“叮当叮当”敲响铁杆,小孩子闻声而动。打冻米的卸下挑子,站在禾堂坪喊:“打神仙米哦,粳米糯米,粟米麦子,都可以打哟!”接上一单,一炮打响,全屋场都知道打冻米的来了。

能出门的师傅,经历多年拜师学艺,往往技艺轻车熟路,游刃有余。老木匠罗师傅,方木匠圆木匠锯匠活样样拿手。扯墨兜,画墨线,打角尺,算弧度,快捷精准。凿眼斗隼,推刨倒角,打楔校弯,一丝不苟。罗师傅带的几个徒弟,学艺不精,沦为永远出不了师的“哈木匠”。大儿子随父学艺,悟性很高,继承了衣钵。上阵父子兵,制作的犁耙水车、屋梁门窗紧扎耐用,打制的凉床橱柜、箱笼桌椅、水桶潲盆美观精致。生意兴隆,生产队或农户排队预约上门,一等就是一两个月。老家不出木材,材料金贵,罗木匠总能替主人家着想,不浪费材料。主家搬出七弯八拱的杂材,罗师傅肩搭澡帕,手持角尺,摘下老花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竖起一根根木料,东量西比,物尽其用。做高柱床框的木料不太方正,罗师傅设法调摆到床的内侧,省材又不失美观。做一只潲盆,就着废木桶板子作边板,省些新杉木。新屋上梁圆垛,主家看重名望,恭请罗师傅替代砌匠师傅,作祭礼司仪,杀鸡燃炮出口彩。

老家不产南竹,篾匠师傅秀林,却是远近闻名一把好篾刀。进场锯好竹段,噼噼啪啪剖成竹片。去掉竹节,挥动篾刀,一变二,二变四,大半天工夫,竹片变成各式宽窄厚薄的篾片。青篾、白篾、粗篾、细篾,一缕缕捆扎好,放进门前塘里浸泡“压生”。次日捞起,一根根过刀片拉毛。捏成一束,往木工凳上反复摔打,篾片熟软,开工编织。盘腿坐上矮凳,胸有成竹,搭好底座框架,仿佛一闭眼工夫,便有了雏形。粗糙的手指缠着胶布,飞快地别插抽扯,篾片嘶啦啦作响。我们站在一旁看热闹,秀林招呼:“细伢子站远点,篾片不长眼睛,会撕到手哦。”一家几天,一做个把月,篾片神奇变换成各色竹器,米箩谷箩皮箩鸭箩、箢箕簸箕撮箕筲箕、菜篮提篮团篮吊篮、米筛禾筛麻筛吊筛、虾笆彀子鱼篓、篮盆晒垫摇窝、筷筒酒插甑篦,应有尽有,各尽其用。旧箩烂筛,左别右抽,整边接缝,顷刻间便完好如初。新篾间杂旧篾,旧东西看起来有点花哨。女主人仔细端详,感觉似曾相识不相认。

师傅们于掌股之间创造新器物,还原旧物件,每天吃香喝辣。我油然仰慕,幻想哪一天拜师学艺,吃上旱涝保收的技术饭。木匠的刀锯,裁缝的剪刀,剃头匠的推子,最忌讳外人触碰。偏偏我们小孩子好奇心重,喜欢搬弄。当着师傅面,摸一摸工具,察看机巧。背着师傅,拿起工具就试。师傅发现,横眉瞪眼,大声呵斥:“鬼哈子,再莫乱搬哒,我一念咒,会肚子痛哦!”我们嬉皮笑脸,放下工具,毫无下不为例的悔意。每次木工场还未摆开,我就随着伙伴们围拢来,热心帮着清场地,背凳子。趁着吃饭的间隙,偷偷拿起刨子,仿着师傅的架势,在旧木头上乱推。刨口碰钉子,师傅重新磨刨页,误工误时,惹来父母亲一顿臭骂。裁缝去茅厕小解,我赶紧拿块碎布,踩响缝纫机。慌忙之间,布卷线绕,牵扯不出,急得满头大汗。裁缝师傅回来,操起木尺,朝我的头顶叮咚扑打一下,边拆线团,边厉声训斥:“狗恰咯,手多脚痒,机子踩坏哒吗办?不听话,冇得新衣得你穿!”剃刀锋利,我不敢乱动,背着师傅的眼,握起手推剪子,推自己的鬓角。动作不协调,吱吱嘎嘎夹住头发,扯得头皮生疼。师傅不愠不怒,哈哈大笑:“剪得好,剪得好,剪甲癞子脑,堂客讨不到!”

我学艺心切,干过东施效颦的傻事。记得一位长袍美髯的磨刀匠,慢悠悠打着铁板,来屋场揽活,似有仙风道骨。锵剪刀,磨菜刀,还兼修洋伞、旧式铜锁,配洋锁钥匙,样样精通。我看多了操作工序,觉得技术不过如此。回家偷偷拿锁箱笼的弹子锁,挑开铝封,学修洋锁。因为技术生疏,我将一根弹簧和一截铜弹子弄丢,无法复原,锁再也开不开。花几毛钱换把新锁,娘心疼了好久。那时办红白喜事,屋场里互相借碗。为避免弄错主人,请瓷匠用小錾子在碗上刻上某某记字样。曾经找一个打鞋底的锥子,学着在瓷碗上錾字,反复捶刻,滑溜溜的,就是不留痕迹。用力过猛,瓷碗开裂,好在是个猫碗。后来知道,錾子头带硬质合金,“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于是更加明白,“打锣卖糖,各技各行”,吃手艺饭,并不是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