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

小时候，父亲对我们很严厉，做错事会训斥我们，还会打我们。我曾经还被罚跪过，但已记不清为何被罚跪了。总之，我们几个孩子都挺怕他的。

上初中时，有一年正值插秧时节，农村一年中首个大忙季节，因为太过劳累，又整天低头劳作，患有高血压的母亲突发脑溢血，离开了我们。

母亲的离去让我们悲痛欲绝，同样也给父亲带来了沉重打击。或许，母亲在时，他们忙碌的日子里虽然伴着一些争吵，但已成为生活习惯和默契，彼此更是一起养育子女、战天斗地的精神支撑。而这一切，在一瞬间失去了。我那时并不能真正理解父亲的内心，现在想想，父亲失去的不仅是朝夕相处的结发妻子，更是失去了精神依靠。父亲自此性情大变，和我说话也变得和颜悦色，也许在他的心里，开始承担了母亲的角色吧。看着他劳作归来，孤独地坐在床边，剥着一颗颗生花生，喝着闷酒，我的内心隐隐作痛。在这个床边，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出了声，说着思念母亲的话，转过身去抹眼泪。

农村的孩子，想要改变命运，就是上学。如果考不上大学，那就只有当兵了。18岁那年，我也和许许多多的农村孩子一样，报名参军了。我们一个县的兵，都要赶往县城集合，然后再到省城坐火车前往军营。出发那天，由二哥送我到县城，父亲送我到村头的公路边。父亲慢慢地走着，很慢很慢。在这条小路上，他已经送走了五个孩子，现在最小的孩子也要离开了。我知道父亲心里有无数的不舍，但他什么也没说。我也默然地陪着他，没有说话，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什么。

终究是分手了，我看到父亲转过身去，不再目送我。父亲的眼前，大概是一片汪洋了吧。我相信是这样。

当兵以后开始一次次地探亲，有时候特意赶着农忙时回家，帮家里干点活。每一次探亲，父亲总是迎接着惊喜，送走着伤感。父亲一次次送别后的转身，也是我一次次回望的怜惜，父亲在我的目光中慢慢变老。

后来，父亲说，他的右腿吃不上劲了，挖地时脚踩不动锹了；后来，我们带他进城，他说上楼梯上不动了；后来，哥哥给他买了拐杖；后来，他上厕所半天也不出来；后来，他坐上了轮椅。

父亲生病了，住在大哥所在城市的医院，我去看他，他很开心，说了句：“小春子来了”。此后，我就记不得和他说过什么话了，或者有没有再说话。我当时挺宽心，以为他并无大碍。没想到当晚他就意识不清，经过几天治疗，丝毫不见好转，医生也表示没办法。在长辈们的建议下，我们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租了救护车把父亲送回老家。我们想，这可能真的是父亲的愿望。

回家后，父亲变得很清醒，虽然口中插着输氧管，不能说话，但他的眼睛异常明亮，转动着看着前来问候他的老家亲友。我再也忍不住，躲到墙角，眼泪哗哗流淌。

父亲做了人生最后的告别，转身离开了我们，这次是永远。

父亲的每次转身，都伴着我们的成长；父亲的每次转身，都模糊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