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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钱树

作者: 刁枭武2022/07/08优美散文

有一年,家门口的花坛里不经意间生出一棵小榆树苗,待我们发现时,它已长到半人高的样子。我觉得没有留的必要,意欲当杂草除掉。谁知母亲却如发现了宝贝一样茬挡我说:榆树上结榆钱哩,榆钱榆钱,就是余钱余钱么。多吉利的名字,多自然的意思。这是老天爷给你的福气,你咋就不知道珍惜呢?我不能惹母亲不高兴,便顺从了母亲的意思,笑说:留就留呗,哪来那么多讲究?母亲转而笑回:人就活个讲究么,讲究也就是个念想么。人若啥都不讲究了,啥念想也没有了,那还活个啥劲呀!

于是,为了讨母亲欢心,也为了尊重母亲的讲究和念想,那棵自然生出的榆树苗便被保留下来。

正如母亲所说,榆树上结榆钱,所以榆树又叫榆钱树。榆钱树属于落叶乔木,木质瓷实坚硬。在过去,是盖房、做家具器具的好材料。榆钱树还有一个明显优势,那就是生长茂盛,成材周期短。每逢开春进入生长季,榆钱树先孕蕾开花,之后才出叶子。其叶呈卵形,花有短梗。翅果为倒卵形,也就是通常说的榆钱。榆钱给我的印象,大多尘封在童年的味觉中。

记得小时候,我常和小伙伴在初春的时节爬榆钱树,奔榆钱、捋榆钱。其所以说奔榆钱、捋榆钱,而不说摘榆钱、采榆钱,是因为榆钱成果时,一嘟嘟,一串串,全然“绣实”在榆树通身的每一个细长的枝条上。像超长的谷穗子却不同于谷穗子,像紧簇的槐花却比槐花更紧簇。其小如指点,其薄如蜓翼,摘之费时,采之费力。倒不如伸手奔向一枝,握住枝条基部,向怀里将柔韧的枝条顺势一捋一拉,手里就攥了一大把清新香甜的榆钱了!捋下的榆钱在挎篮中还基本保持着一嘟嘟,一串串的模样。因其形圆,又因往下捋的时候,留下了脱离枝条后的小孔,便颇像古人用的一贯贯,一文文铜钱了!故榆钱之名,绝不是浪得虚名。实为造化写真,生活写意的农耕文化呢!

我们小娃子捋下榆钱之后,总是相互间比着谁上树上得高?谁捋的多谁捋的少!然后就兴高采烈地把捋好的榆钱拿回家,让母亲做“榆钱圪塔”吃。有的时候,我们捋下榆钱,也是先要偷偷生吃几把的。但大人们知道后,就一再告诫我们小娃子,生吃榆钱肚里会长一尺长的虫子的!我们虽然听了害怕,却禁不住生榆钱那鲜嫩甘甜的诱惑。所以“监守自盗”的情况也偶尔发生。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母亲把捋回的榆钱用清水淘了又淘,然后给淘好的榆钱里加少许面粉,用双手一搓再搓,搅了又搅,直至搓匀搅匀,才倒进笼屉,搭上蒸锅围上草圈去蒸。而在母亲这一系列的操作期间,我就像一条尾巴,一会儿跟母亲到水缸边,一会儿撵母亲到面瓦瓮前,惊地惊地等着要吃“榆钱圪塔”。这时候,母亲就会笑着指拨我:看你跟在妈后头绊脚绊腿的!我娃先去好好烧锅,等把锅烧煎,妈也就把啥弄好了。听母亲这样一说,我才安心地坐在炊口拉起了“风汉”。关中人把风箱叫“风汉”。汉者,汉子也。这大约也是一种农耕状态下的意象文化吧。

刚出锅的“榆钱圪塔”,真叫一个满屋“蹿”香。我眼巴巴地看着热气腾腾的“榆钱圪塔”,馋馋地咽着口水,忍不住伸手就要捏一捏儿先尝为快!母亲就抢忙一打我的手,警告我说:小心把手烫了!黑老鸹爪爪胡捏啥哩?无奈,我只好继续咽着口水,看母亲给油勺里滴了“几眼泪骨斗”油,把油勺放在锅头的火堂里“熟油”。母亲把那熟好的“几眼泪的骨斗”油拿出来往“榆钱圪塔”里一倒一控,又用筷子操起几簇“榆钱圪塔”,把控净的油勺缠绕着擦了又擦。放下油勺,最后才给“榆钱圪塔”调少许盐,再反复用筷子搅拌均匀。这时,母亲便去了围裙,把“榆钱圪塔”分碗而盛,让我喊父亲和姊妹们一块来吃。我们一口不罢一口地吃着“榆钱圪塔",那种柔韧劲道、肉肉绵绵的味道,就永远地留在了记忆里。

每每回想起母亲给油勺里滴油和“熟油”后擦油勺的细节,我常常心酸不已、纠结不已。听母亲讲,那时候,农村人生产条件的艰苦,生活的艰难,绝对是现在人想象不到的。人们穿衣做被褥,用布要布证;因为定额定量供给,吃饭要粮票。农业社年终一决分,“余资”户寥寥无几,超支户却一大群。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碎娃们常常是妹妹穿着姐姐的鞋,吃都吃不饱,还说啥油多油少哩!一般的人家,一年有二斤油吃就相当不错了!殊不知,多少人家还一斤油都不吃哩。“清水煮白麦苋”的生活也是常事啊。

母亲告诉我们,榆树在过去的农村随处可见。一抬头,庄前屋后,地头渠畔比比皆是。大些的,一个人都搂不住,小些的,零三把四地散落在各个角落。那都是榆树上成熟的榆钱随风一吹,籽儿落在哪儿,苗儿就出在了哪儿。农村人就喜欢榆树这个繁茂泼辣的劲儿,农村人更喜欢榆树结榆钱的吉祥口彩!别看那时候的农村人少吃没喝的,但讲究和念想却特别强烈!所以农村人就说了: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里不栽“鬼拍手”!故而谁家门前若出个桑树,后院里“冒”个柳树,院里发现个杨树芽芽子,就立马要连根拔起!如果榆钱跌个榆钱籽儿,出个榆树崽崽,无论在庄前屋后,院里院外,却会高兴得跟吃了喜娃他妈的奶一样喊:呀,这儿出了一个榆钱树!这可是个好兆头!快给苗儿围个圈圈,小心羊啃狗攘踏了……我问母亲:为啥把杨树叫“鬼拍手”?母亲笑着边做拍手状,边解释说:因为白杨树长的高并不结啥么。风一吹,杨树叶子还互相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怪声。尤其放在晚上,那不是鬼拍手是啥?我不禁哑然失笑,委婉地纠正母亲的话:您这也就太讲究了,太迷信了!杨树叶子在晚上随风“哗啦哗啦”响,肯定会影响人休息的,这才是不往院里栽的真正原因。咋可就成了鬼拍手哩?母亲笑应:农村人就这么说么,妈只不过给你相学相学么。你也就当闲话听听么。我笑而不语,心里却在寻思:这大约又是农村人因为强烈向往美好生活,而以此杜撰给农耕文化的一桩“冤假错案”吧。

其实,我心里更明白的是,母亲所说的“讲究”和“念想”,并非单纯意义上的讲究和念想。母亲的讲究和念想很宽泛,也很抽象,既涵盖着她对往昔日月的追抚,也囊括了她对幸福生活的呵护。而且,还一定寄托着她对我们,对子孙的期冀与启迪!而从那一棵不期而生的小榆树引出的话题,则正好承载了她的这一讲究,这一念想,甚至是乡愁与记忆,希望与诫免。

据母亲说,她和父亲见面时,父亲连一双像样的鞋都没有。而且爷爷曾追随国民党将领关麟征参加过抗战,后因被日本人的炮弹炸瞎了双眼而还家养老。奶奶哩,也因故残着一只胳膊,家里只有父亲一个扛硬劳力。父亲后面还有一个妹子三个小兄弟。大大小小七口人,除了几间旧瓦房和一些简单的生产生活工具外,再就是长了满后院的以榆树为主的小林子。跟去看家的外爷皱了眉头问母亲:娃呀,就这光景,你的婚事你自己决定吧!母亲却这样回答外爷:谁天生来嘴里就含了黄金银钱?人常说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只要我和“外前人”肯吃苦,我就不相信我把日子过不到人前头去!说这话的母亲那一年刚好十八岁。她说的“外前人”就是父亲。

母亲先后为父亲生育了五个儿女。我们姊妹五人的成长,无疑浸透着父母一生的血汗与拼搏,甚至是坎坷与磨难。据母亲回忆,由于历史的原因,在一段时间里,爷爷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扣了帽子!一家人因此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使本就捉襟见肘的日子雪上加霜且不说,更要紧的是还要时时担惊受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一家人还吃过后院的榆树叶,把榆树皮做成淀粉当糊糊喝。虽然苦涩难咽,但却救活了一家人的性命。到了后来风波渐过,父亲的兄弟们也陆续长大成人要成家,父亲这才从祖宅分户出来。分户前,爷爷没有钱给父亲投资盖房,就让父亲伐了祖宅后院的几棵大榆树和一些杂木做檩做椽。父亲和母亲又因着深入人心的品质和乡情,换来了全村人的无偿帮工。如此这般,我们的新厦房才算落成。

新厦房落成的第二年春天,母亲捡拾了一大碗飘落的榆钱籽儿,把它们悉心地种在庄前屋后。

到了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惠及大江南北。父亲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遇,带着自己发起组建的工程队,凭借诚信和质量,以乡里人淳朴的泥土品质,逐步在省城的建筑市场扎稳了脚跟。我们家的日子,也由此日趋富裕,日臻完美。而父亲起初的启动资金,正是母亲伐卖了搬新房后种的那些榆树所得!

由于长期劳心劳力,父亲积劳成疾,在刚跨入花甲之年就溘然长逝。父亲去世那年,母亲才五十五岁。送走父亲不久,母亲就大病了一场。病中即被确珍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伴房颤。然而,一旦从中年丧夫的痛不欲生中站起来的母亲,却再一次坚强地为我们姊妹五人撑起了家的荫护,让我们在之后二十二年的风雨行程中砥砺奋进,无畏前行!

如今,那棵经母亲嘱咐留下的小榆树苗,已然长成了参天大树。而母亲,却在四年前因突发性房颤,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农村人在丧葬活动中有“出纸”的习俗。出的“纸”呈圆筒状,以竹皮为龙骨做圆周,圆周与圆周之间用剪好的等分纸条连接,一环连一环,环环相连。其最上方又接连一纸斗,通体高约丈五以上,谓之“望乡台”。农村人讲,这是让亡魂在离开家乡之前,能再看一眼亲人和故土。

为母亲出殡当日,我于无限悲痛中嘱咐管事人:把“纸”出在门口花坛里的榆钱树上!那是我妈的讲究和念想……

是的,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榆钱树在,母亲就不会走远。而我,还要守着脚下这片农耕热土,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