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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草鞋回乡过年

作者: 李晓2020/11/01叙事散文

一年之中,故乡的灯火在哪个季节最亮?当然是腊月了。腊月里,春运在这个国家,是24个节气之外的另一个“节气”,它的主题就是:回家过年。故乡的灯火,温暖着游子们的心肠。

腊月的一天,老刘穿着一双草鞋在城里马路上转悠,我问老刘:“春节回故乡吗?”写诗的老刘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纠正道:“即使回去,也是回到家乡,故乡是回不去的了。”啥意思?老刘捂着胸口说:“我家乡在川西盆地,这是地理上的位置,我故乡在心里,这是精神上的坐标。”

腊月里,老刘给他大哥打了一个电话:“哥,我想看看那儿。”大哥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一口气跑到父母的坟头,用微信视频连线,给老刘发来了视频:野草在腊月的风中摇曳,父母的坟,越来越瘦弱了。老刘叮嘱道:“哥,你给锄锄草,草都把坟给淹没了。”老刘想起父亲还在人世时,有一年来到他所在城市,看到花坛里绿草茵茵,父亲说:“儿啊,这些草多可惜了,买几只羊来喂就好了。”老刘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刘说,他在腊月里特别怕凉,常常有深夜里来自老家的风,呼呼呼从窗口窜进来,风的声音,像是在喊人。老刘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要是像一棵树那样在城里生长就好了,有根须,好多人,就是一浮萍。

老韩出生在东北,来到这城市三十多年了。腊月里我问老韩:“回东北过年吗?”老韩瘪着嘴说:“爹娘早没了,我回去干啥……”一个没了爹娘的故乡,在腊月里是冷去的大地、冰冻的河流、结霜的林子。老韩说,腊月夜里,总梦见娘在那条湖边土路上喊他的乳名,湖的两岸,芦花如雪浪翻滚,老韩在梦里,飘得比芦花还高。老韩说,我娘一辈子,从来没和人吵过一次架,永远都是那么笑眯眯的。娘走的那一年,也是腊月,老韩得知母亲病危,坐着火车回东北,在穿过一条漫长隧洞的时刻,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安葬娘后,老韩搭了床,在娘的坟前睡了三个晚上。

娘生前到老韩居住的城市就来过一趟,带来了东北老家特产。第一顿饭,娘下厨房给他做小时候爱吃的饭菜,饭菜上桌了,娘唤着他的乳名:“大狗子,快来……”娘还带来了一棵老家的小树苗,栽到了盆景里。这个盆景,就是老韩阳台上微缩的故乡。老韩说,腊月里想老家时,他就蹲在盆景前,轻轻一嗅……

老郑,好多人说他性情古怪,不过我倒和他交上了朋友。这么多年了,只要腊月一到,老郑就一个人去火车站溜达。他在风中抽着一支烟,明明灭灭,呆呆地望着火车站里回家过年的人流。去年腊月的一天,我陪老郑去火车站,他望着一个佝偻的白发老太太,冲上前去搀扶她走过站台。那天在火车站旁边的小酒馆,老郑喝醉了,他一把搂抱住我哭着说,他八岁那年,就没了爹娘。他说,他来火车站,是因为腊月的梦中,总出现娘的身影,在火车站,他幻想能够见到梦中那个身影,搀扶着她回家过年。

腊月里,城里刘老头把落叶带到郊外去燃烧,他说,依稀可以从那袅袅青烟中嗅到贵州老家炊烟的味道。腊月里,我认识的民工张老三给我送来一个腊猪头,那是他老婆在乡下养的土猪。他是来跟我辞别的,他要回老家过年去,我送他去车站,望着客车离开城市,我突然感到在这个城市,脚下有一股根须被硬生生剜去了。

我在腊月里望着城里的条条马路,恍惚中看到马路上重叠着好多的路:铁轨、河流、山道、阡陌、航空线……这是腊月里,通往回家的千万条路。想家的人,请和我一样,在灵魂里穿着一双草鞋,回乡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