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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时光

作者: 李晓2021/02/01经典散文

我常常对眼前的生活产生幻觉,而对过去岁月里的生活,倒如黑白底片,经过时光苍凉之水中的浸泡,愈发清晰地显影了。

我同我父亲的关系,一直淡漠,他老是那么庄严深沉的样子,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嚷嚷着喊我练习毛笔字。不过有一天回家,看到那一幕,我才感觉,我和这个老头子的血,流在一起了。

那天他瘫坐在阳台老藤椅上,花白头发以为刚下了一场大雪,婴儿呛奶一般,流出的鼾口水把胸前的衣服也打湿了。我走过去一看,父亲怀里有一本家里的老影簿,轻轻翻开,全是发黄的黑白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祖父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照片。照片上,我祖父瘦得皮包骨的脸上,眼窝深陷,目光忧郁。祖父那忧伤的目光,一瞬间穿过黑白岁月,让我与他在现场相认,我是他的亲人,是他在这个世上的延续。

原来黑白时光里的留影,可以喃喃着唤回光阴的背影,焐热冷去岁月的棉被。

那是上世纪40年代的一天,张爱玲刚和胡兰成结婚,这个蜜月里的少妇,二十三岁,穿着旗袍,其实还是她的花样年华,刚发表《倾城之恋》不久,在文坛名声大振。那天,楼下黄包车上,胡兰成已悠闲地翘着腿,等属于他的女人,去一家照相馆照相。

胡兰成在楼下催促她了:“爱玲,爱玲,你快点啊!”他的爱玲,还在浴室里淋浴,照相,毕竟是一件很庄重的事。爱玲款款下楼,腰肢婀娜,坐到黄包车上,一头靠在胡兰成怀里。那个骆驼祥子一样的男人,拉着黄包车飞奔,穿过旧上海,旧上海的色调,是雾蒙蒙的一片灰白。来到巷子中的照相馆,两人端端正正坐好,照相的伙计,戴着绅士帽,推着照相机小跑着上前,“噗”的一声,像突然腾起一团火光,由此定格了他们的幸福瞬间。老照片上,这个高额头鼻梁挺直薄嘴唇的女子,妩媚地笑着,原来,她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在她留下的老照片里,她很少张嘴,都是天边冷月一样的浅浅笑意,像是一直怀疑着人生。

还有一张她的老照片,我不知道是怎样拍摄的。江南某城的早晨,张爱玲穿着睡衣,穿过清晨的薄雾,她是去给还在酣睡的胡兰成买早点。可那时,胡兰成已移情别恋。爱玲的某句话确实说得好极了,她说,当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身体的时候,就假惺惺说关心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我看过此后经年她的一些老照片,都是尘世里幽灵的样子。

望着这些老照片,我感觉,有飕飕而来的凉风袭背,有时望久了,就会深深陷入到旧时光里去,这时候感觉眼前的时光,是不真实的。

一张民国时代的老照片里,也是一个穿旗袍的女子,只见她柳腰挽髻的背影,踮起穿着高跟鞋的脚跟,在轻吻着什么东西。一细看,原来是在吻着一棵树,是桂花开了,香气袅袅。望着这样一张老照片里的女子,就有一种冲动,一溜烟跑到当年那棵树下,等她回眸一笑,对她说,我也在这里,等你。

走近一个家,我想穿越一个有故事的家族,翻看那些老照片,是一条最捷径的路。有些老照片,老路灯一样昏黄了,卷边了,像一些尘埃落定的旧时光,爱恨情仇早已云烟一样散去。一个在民国时代的老先生,身着马褂,胡须掩喉,神情庄严,旁边,是他神情同样严肃的老太太。这样一张照片,让你想起他们养儿育女的艰辛一生,在他们的生命中,甚至很少痛痛快快大笑过一次。很奇怪,我看过太多老照片上的人,都是保持这样冰凉的神态面对相机,大概是那时候的人,认为照相也是一件很严谨的事情。

一些老照片上看到的老家具,蘸满了岁月的包浆,褪漆老木头上,微微泛出老人一样慈祥的光泽。这样的老家具,让我听到了森林里的风,老木头们也在返回它们的前世。

看台湾摄影家阮义忠的摄影集,大多是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乡间,铁轨,风吹动着芦苇,劳动的人,墙头打瞌睡的人……我就感觉,自己身上长出了青苔。

又有谁,恰好路过我的人生,抓住我最真的表情,为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在尘世留下一张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