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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地

作者: 尤凌波2021/03/18经典散文

不清楚其他地方怎么称呼?关中道上,特别是终南山脚下的人们,大都把地面称为脚地。脚地,脚踏之地,简洁、准确,颇具古风古韵,彰显了秦地的历史、秦人的底蕴。

但在实际生活中,脚地又似乎是特指,同样的黄土地面,种庄稼的地方,叫作地里,每天去地里干活,称为“下地”,下地走的小路,还有大路、官道,又被叫作路上,村中弯弯曲曲的巷道,则被叫作巷子。虽然这些地方同样被人踩踏,却很少被叫为脚地,唯有农家院落,还有屋舍里的地面,才是特指的脚地,也有立脚之地的意思。大多数农家的脚地,只是将黄土夯实,锤平,讲究些的,从河滩上淘挖些鹅卵石,将院子铺垫一下,只有条件特别好的,才会用青砖将屋内的地面铺砌。

院中黄土夯平的脚地,一遇雨雪,同样酥软胀发,人畜踩踏而过,不免泥泞坑洼,所以每当日出天晴,首件事即用铁锨重新修平整。看一个媳妇是否勤快,你只要看一下院子屋里脚地是否洁净即知。但泥土脚地,也有好处,夏天时,烈日炙烤一天,若是水泥地面、沥青地面、鹅卵石地面,都会散发着烘人的热浪,唯有黄土地面,一盆从井里打上的凉水轻轻淋洒,便不烤不烫,清清凉凉,苇席一铺,蒲扇轻摇,一家老少一个个夏夜就鼾然而过。地里收的麦子、谷子、豆子,院中脚地铺摊开晾晒,风来了,雨下了,随时可收拾进屋。特别是那小兰花旱烟叶,若是在水泥地上晾晒,还得往上不停喷水,不然就晒成了渣渣,只有黄土脚地,不管不顾,那烟叶干而不脆,叶形完好。卷叠藏好,就可吸用接续到下一季新烟叶下来了。

不论是一明两暗的鞍间房,还是半边盖的厦房,那鸡、那猫,甚至那狗,到了晚上,也都是同人一样挤睡在室内的,因为黄鼠狼专门偷吃院子鸡窝里的鸡。收回来的庄稼,更是贮于屋内的板柜、瓦瓮之中。随着粮食谷物归仓,自然也就引来了鼠蚁,常于墙角旮旯处掏穴打洞,而掏穴打洞又是此辈的天生技能,遇到黄土地面,更是易如反掌,因而几乎每家农户都要定期检查屋内脚地,发现有鼠洞蚁穴,地里挖些黄土回来,再填实夯严。

也有人为在脚地挖坑的时候,过去农家添丁进口,都是在自家炕上进行,由年龄大些的妇女帮忙,这些人被称为接生婆。女人临盆时,男人在厨房烧足热水,盛于盆中,交给接生婆,自个儿则遵从风俗,掩门而出,回避一旁。先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紧接着一声脆亮的啼哭响起,一个新的生命就降生了,门外搓手跺脚的男人,那一颗七上八下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冲进门来,抱起刚刚剪断脐带的娃娃,只知傻呵呵地笑,随后顺手拿起那包裹滋养了孩子的胎衣,就势于屋内脚地,挖个坑埋进去,终究是随着孩子一同从妻子身上掉下的东西,怎忍丢进茅厕,让那野猫野狗叼了去。所以,每个老屋的脚地,都留有不知多少代多少人的胎衣,因此那老屋才更有温情,也是根脉魂魄所系,以致成为终生难舍难忘的乡愁之地!好在用不了多久,那胎衣就浑然不觉地溶化于脚地中了,且融合得难觅踪迹。

那一团嫩肉先是会翻身,接着又会爬扑,终于炕上的地界也嫌小,就在屋里或院里的脚地上翻爬,尔后在奶奶爷爷或爹妈的牵导下踉跄学步。终于有一天,挣脱了大人的羁绊,独自会走、会跑、会蹦、会跳了,可一不留神,又重重地跌倒在地,胳膊腿、头上、脸上不免磕破,流出了殷红的鲜血。逢此,大人们倒也不惊,一代代就是这么过来、这么摔打成长起来的。于是,一边扶起娃娃,一边拍打一下脚地:“你个瞎东西,谁叫你把俺娃绊倒了。”抓起一些面面土,敷于伤处,正流的鲜血立止,不用吃药,更无打针一说,过不了几日,伤口很快结疤愈合,疤脱之后,竟然丝毫也看不出伤痕。

种粮为生的庄稼人历来把粮食看得金贵,更容不得糟蹋粮食的行为。吃饭时,一人端一老碗饭食,蹴于屋内或院中脚地上,偶有哪个娃娃不慎将馍花花掉在脚地了,大人总是厉声呵斥道:“拾起来。”再顽皮的娃娃也会乖乖地捡拾起来,塞进嘴里,从不敢弹嫌、辩解馍花花脏了,娃娃知道,在这件事上若不听话,大人的巴掌可不会做做样子。这些娃娃之中,许多后来进了城,不管把世事弄得有多大,再排场、豪华的酒宴上,只要不慎把饭菜掉在桌上,也总会习惯性地夹拾起来放进口中,至于最后离场时,那满桌满盘的剩菜剩饭则是另一回事。

不管多么难舍不愿,娃娃们大了,总要出外求学谋事,大人们也都不会阻拦,临行前,包袱里有爷爷奶奶给娃塞进去的核桃、枣,有爹娘悄悄塞进去的钱,还有专门做下的娃们平时爱吃的吃货,更有一个用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叮嘱娃娃出去后,头几天喝水时一定要把包里的东西加进去,这样才不会闹肚子,不会水土不服,那包里就是院子或屋里脚地上的面面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