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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城里的树

作者: 伍中正2021/03/24优美散文

写字楼是新建的写字楼。整个写字楼除了漂亮和高以外,我说不出它的其他好处。

楼前有一块空地。空地其实不空,显然长了些草。

今年夏天,我就在写字楼的八楼工作。上下班,我都要经过门前的那块空地。我看到过那些草在夏天里绿着,几近疯狂。

秋天了,那些草上的水分有些少了,不怎么绿,高低的样子像要睡去。

有一日,楼下站了很多神态各异的人,一阵闹闹嚷嚷之后,我发现空地上多了一些光膀子光臂的树,这些树来自不同的地址,有着不一样的个性。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身上的枝多被锯掉,伤口如炭一般黑,剩下的枝上的叶片也不是很多,在城市的风里来回地摆动,那些树像在荒原或在豆子地里被人脱光了衣服,神情麻木地站着。村庄的宁静离她远去,村庄的纯朴离她远去,她难以伸长脖子见到村庄的日出日落,再也无法感受山雨欲来的场面,再也无法感受春水从她眼前流过的滋味。一下子,我说不出那些树站在城里的好来。

下了班,同事跟在我的后面,同事说,栽树了。我说,栽树了。

从第一棵数过去,数到第九棵时,我惊讶了,这是来自我的村庄的树。看见那棵树,从她粗糙的皮肤和熟悉的树枝辨别出来。十岁那年,我还在她的细腻的皮肤上,用那不怎么锋利的刻刀,一刀一刀地刻下“我爱村庄”的字样,那些字随她长,长得其他人都无法辨认了。我不敢对我的同事说。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的眼里含着泪,偷偷地。

同事问我,咋了?我说,没事没事。回过头来看同事,同事再不多语,静静地已走远。

第二天的中午,在写字楼上,打开八楼的明亮窗户,我又看见那块空地,我又看见那棵树的矮小,我并没有为她走到城里叫好,甚至鼓一下掌,我知道她从进那块空地开始,就陷入一种孤独里,陷入深深的孤独里。高楼的冷漠目光,令她寒冷,她只能瑟缩着身子。她是不是也想用绿叶做成的衣服包裹自己的身体,静静地沿着午后的阳光走回家去?

每次回到四十公里外的村庄,我看见那棵树留下的土坑,看她的根系行走的路径,却看不见那棵树昔日的茂密的枝叶,不能享受到浓荫。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另外的树们仍以高低的姿态站立,很多树向我打听她的情况。我不能把那样糟糕的事委婉地告诉村里的树们,我不能给他们一个简单的结论。我要为城里那棵树保守生活的秘密。每见一棵树,我只能大声地告诉她,她活得很好。就像我的乡亲,向我打听他们的子女在城里的情况一样,我每次都这样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

其实呢?我有足够的理由告诉树们,那棵树裸露着身子,裸露着胳膊跟肩让一些目光注视,又鄙视,免得她们纷纷渴望到城里去,渴望有一次飞蛾扑火的经历。回到城里,我曾经违心的话一次次像砖头一样砸向我的胸口。

我终于不在那间楼里工作了,要搬了。就是说,我又到另一个地方取暖,像城市的候鸟一样,我难见到那棵原本属于村庄的树了。

冬天来了,寒冷将至,一棵城里的树,一棵改变了地址的树,在她的身前,我不能跟她道一声别,只能背转身去,手捂眼睛。

城里的那棵树会默默地看着我默默地走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