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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来是新春

作者: 李晓2021/04/18抒情散文

“正月里来是新春哎,家家户户种田忙,种瓜的得瓜啊,种豆的得豆……”这是那些年,过了正月初五,乡下朱老三就扛上锄头哼着这首歌谣下地了。朱老三家的地里,已浮出青草的芽儿了,草色如烟。

朱老三家的腊猪头肉,过年团圆时吃了一半,还留着一半度春荒,照他的经验,春荒是最难熬的,有时人在地里,胸口撑着锄把,一想起房梁上挂的腊猪头肉就忍不住流出口水。有一年正月,我去乡下采集民谣,到朱老三家喝酒,他慷慨地把剩下的那一半腊猪头取下来煮了,腊猪头肉在土灶柴火熊熊的铁锅里翻滚着。午饭时,我夹上一块猪头肉,竟像糯米一样黏嘴。那是朱老三的老婆,一勺一勺用草叶蔬菜、玉米红薯喂大的土猪,在锅里煮肉,整个院子就缭绕着香气。我到朱老三家喝酒那一年,生活已明朗好转了起来。正月里,朱老三的儿子开着小货车,突突突驶到镇上,买来种庄稼的化肥和农药。我陪朱老三去看他新翻成垅的地,刚下了一场淅沥春雨,泥土的湿润清新气息,把我的肺叶,树叶一样伸展开来。

那些年,村头侯奶奶,正月里把稻草床上的被子,抱到门前树上挂着晾晒,正月里的阳光暖洋洋的,侯奶奶把棉袄脱下来,睁大眼睛开始找虱子,发现一个,就用指甲掐死一个,边掐边喃喃有词。那年我还是一个小孩,经过侯奶奶身边就问:“奶奶,你做啥呀?”侯奶奶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说,掐虱子。看见侯奶奶指甲上满是血,我正要走开,侯奶奶转身回屋,用手捧了一大把红薯干给我:“来,乖孙子,吃啊。”我再次看见侯奶奶手上的血迹,也没觉得有啥,抓起红薯干就塞进了嘴里。三年前的正月,我回到乡下,在侯奶奶瘦弱的土坟前坐了一会儿,离开时,突又转身把奶奶坟前的杂草扯净了,忙乎了一个多小时。正月里来是新春,春天浩大无边,我在侯奶奶坟前望天上滚滚白云,春风在耳边呼呼呼地吹来吹去,让我突然感觉自己与自己的内心隔膜得很深,春天,有时也让人感到空旷大地上的虚无。

乡村院子里的魏老大,正月里按住胸口大声咳嗽,他往村卫生室走去。魏老大一辈子就相信村卫生室的“赤脚医生”陶老二,认为他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医生。陶老二照常伸手摸了摸魏老大的脉说,老大啊,你是受了点凉。魏老大呵呵呵笑出了声:“老二啊,真是你说的那样,昨晚上我喝了酒上床,感觉越睡越热,就一脚踢了被子。”陶老二开始给他挂上瓶子输液,门外有人喊魏老大喝酒,老大终于没忍住,就提了输液瓶,去院坝上就着花生米用土碗喝酒。那些年的卫生室里,一到正月,春天的病菌似乎易传染,开始乱窜,犯病的农人也特多,胃炎胃下垂的,肝炎肝硬化的,十二指肠穿孔的,哮喘的,啥病都有。不过,我的那些乡亲们,他们也没把疾病当作啥可怕的东西,病是劳动的一部分,是他们人生的一部分。

正月里来,是新春,我娘啊,在她四十八岁那年的正月,背着一背篼衣服到河边去洗。河边柳树已泛青吐翠了,我娘把一家人的衣服洗完了,看到柳如绿烟,一时兴奋,就爬到柳树上去,柳树单薄,枝丫一甩,就把我娘从树上甩下来了。娘受了伤,还住了院。那年我还在一个小镇上班,在医院床前我问娘:“妈,你咋的啊,还去爬树?”娘抿着嘴笑了。娘后来告诉我,18岁那年流落到村里,和我父亲相爱时,就是爬到树上去和那个笨拙的男人捉迷藏的。

哎,我的娘,正月里是万物生长的新春,你发一发当年少女内心的狂,我也能够感受浩大春天带来的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