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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乡

作者: 王新瑛2021/05/30优美散文

突然之间,天气又冷了起来。周末,蜷缩在屋子里整理书柜,从底层抽出一叠稿纸,是好多年前的部分手稿,工整的字迹,稚气的文字。翻看那些用钢笔或铅笔涂抹的粗糙印记,心里不觉微微一怔,原来,在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中,还有一些无意留存的记忆,让人感到温暖和踏实。

时光匆匆,就像朋友所说,有一些悲催和末日的情绪,总是在季末的时候萌生。这个寒冬,注定无序和忙碌,一日的奔走,伴着腿脚隐隐的酸痛进入深夜的睡眠。迷离的梦境,前夜的落雪就像没有准备的约会,浑浑噩噩纠结了一夜。早晨起来,山白了、路白了、房子白了,那些白又都隐隐笼罩在无边的苍穹之中,天地一片混沌,仿佛旅人落寞的心境。

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人,或多或少都对小时候的冬天有着难舍的眷恋。每年入冬,便会一场接着一场下雪,无须期盼,更不用等待,漫天的雪花是村庄的精灵,会在不经意的一个晚上,偷偷为越冬的麦苗盖上厚厚的棉被。有时候,它们手拉着手,为天地织出一片银装,早晨睁开眼睛,外面已是美丽的童话世界。洁白的瑞雪落在村庄,落在弯弯的山路,落在田野地埂,落在远山近树……辽远的大地、恬静的村庄、袅娜的炊烟,永远是它们走不远的孩子。

那时候,季节的寒冷挡不住人们辛劳芬芳的日子。下雪了,天地洁白。年近了,村庄也在接近年末的腊月一天天沸腾——杀猪、蒸馍、磨豆腐、煮肉,食物的香甜滋养着劳作了一年的人们,大家相互往来,帮忙的,出力的,谁家有事,总是全村人出动帮助,村庄的小路被来去奔忙的脚步踩出七零八落的脚印,弯弯曲曲的脚印通往每家每户的门口,抵达庄户人温暖的火塘。煮罐罐茶,拉家常;谁家的猪肥了,谁家的马瘦了;谁家种了几亩麦子,谁家的地里还荒着……一切关乎村里人的生活琐事,在冬夜的火塘边慢慢展开,犹如时光中被风翻动的往事,在寂静的雪夜那么温馨、悠长、回味无穷。

雪,就那么稀稀落落地下着,飘过时光的彼岸,原本占据半个冬天的雪事,不知什么时候就变短了,变远了……村庄,也像失去希冀的老人,守望在干涩苍茫的天地之中。那日,和朋友去郊外的村子找人,走了几个地方,发现院门都紧闭着。多希望远处的阡陌小路上能走过一个人来,或许能打听到我们要找的人。空旷的乡野,温情的阳光落在孤寂的田间,麦苗儿正泛着青绿,幽幽的,带着点滴落寞,仿佛满腹心事的少女。好不容易在村子的东头遇见一个妇女,上前询问,她却自言自语地絮叨着,径直向另外的方向走去。

走进一处虚掩的院门,推门进去,问了几声无人应答,只好在院子里打了两个转身。正要往外走,从偏房的屋里探出一个老人的身子,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拄着拐棍,零乱的白发像冬日的荒草,在门檐下的亮光中微微颤抖。我们大声说明来意,老人抬了抬迷茫的眼睛,随之又低下头思索良久,后来,她终于想起了我们要找的人。问清楚了情况,打算离开,老人却邀请我们进屋喝水,朋友问:“这么大的院子,就你一个人住吗? ”老人拄着拐棍挪动了一下脚步,眼睛里忽然有了亮光:“我和孙子住。儿子和儿媳出门打工去了,这都到了腊月,估计他们也快回来了。 ”本想进屋与老人多聊两句,但急于找人,只好匆忙告辞。出院门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回眸,老人的一只手依然扶在门框上,仿佛扶着她一路走过的孤独岁月。

轻轻掩上院门,沁凉的风迎面吹来,也渐渐撩动起我莫名的思乡情绪。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重返故乡,那条承载了几代人艰辛过往的盘山小径,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们遗弃到了荒郊野外,回家的路重新改了道,新修的马路很宽,坐上三马子就可以直接到家门口了。我刚下车,就被迎面来接的男孩抢过手里的行李,嘴里喊着“姑婆” ,后来才知道,他是我家一个亲房的孩子,恍惚中回忆起,前些年回家时听说他父亲结了婚,却没想到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进院子给父亲上香,跪到他的灵堂前,我似乎仍然能感觉到父亲的呼吸。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还是那么健硕,脾气还那么大,每次回去,我都是情愿或不情愿地承担着调解家庭矛盾的使命,给这个说好话,给那个做工作,但是到后来,我发现父亲的不对总是最多。父亲的好强,毫无例外地把他推到家庭矛盾的极点,因为他身体好,干活儿从不求人,别人干的活儿,他更是挑三拣四看不顺眼。也因为此,我觉得父亲的日子还很长,会在漫长的时光中慢慢改变对别人的看法,没曾想,他就那样匆匆忙忙地走了。

乡村的丧事繁复而充满礼节,我还沉浸在无限的悲伤之中,就被人搀扶到另一间屋子,坐在城里人才有的席梦思床上。帮忙的人穿着时尚的衣服进进出出,他们大多都是村里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过完年有几个还没启程,就赶过来给我们家帮忙。我能见到的村子里唯一的父辈,就是承担着父亲丧事的总管,我称他为大伯,大伯给我端来一杯热水,递过一块馍,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就像雪天的树杈一般,接过水的瞬间,我的心也像杯中的水一样晃动了几下。

屋子很冷,我试图从某个角落找到能够烤火的地方,但那刷得雪白的墙面,分明容不得冒出一丝柴火的黑烟。烟熏火燎的屋子,红红的火塘,滋滋冒着热气的罐罐茶,仿佛梦中的物件,在我离乡的日子不翼而飞,曾经一屋子围着火塘拉家常的人们,也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寒冷不断涌来,我突然感到无比的孤独,就像一个永远找不到家的孩子,无助地蜷缩在屋子的一角,眼泪扑簌簌淹没眼前的一切,悲伤溢满冰冷的屋子。我起身去父亲的灵堂守着,为父亲掌烛焚香,在一沓沓印着往生咒的纸钱中跪拜、祈祷,让他在另外的世界温暖、踏实……

送走父亲,走出村庄时恰与几个上学的孩子同路,问她们,才知道村里唯一的小学坍塌了,没钱再盖学校,孩子们只得走几里路到别的村子上学。记得我上小学时,村里的学校就一个老师和三个年级,学校两间房子,三年级单独一间,一二年级在同一间教室。老师先给一年级的学生上课,二年级的学生预习;给二年级学生上课的时候,一年级的学生写作业;三年级的学生大一些,先让班长管着,最后给他们上课。虽然那所小学留给我的记忆并不多,但我的启蒙女老师,却一直让我惦记着,回去打听,村里人说她老了干不动了,城里的孩子坚决反对母亲留在村子教学,后来,她便去城里看孙子去了。没有老师的学校,就像没有灵魂支撑的躯壳,时间不长便坍塌了。

父亲没了,一些残存在记忆里的温馨往事,似乎也都被他老人家带走,留下的,是无边的怅惘和痛苦的回忆。不愿言表的事实告诉我,是乡村极度的贫穷和愚昧夺走母亲年轻的生命。那个岁月,那坨黄土地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往事,从我懂事以后,每每想起,都像尖刀一样戳得我心口疼痛难忍,我为母亲的年华早逝叹惜,为自己错过无私的母爱悲哀,年复一年的日子,情感的纠葛一直煎熬着我,我狠下决心不再回去。然而,更让人心痛的是,村庄十室九空,年轻人都进了城,城里有足以让他们满意的收入,有他们梦想中五光十色的生活,不管艰辛与否,他们即便在城市流浪,也不愿意做村庄的主人。村庄的人气越来越淡,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人们称之为“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 ,这样的称谓,似乎更多地赋予了人们对村庄难以割舍的复杂情绪。

故乡的命运,或许跟中国无数个乡村的命运都相似。河流、庄稼、学校、牲畜、房舍、田地、鸟兽……这些生生不息的乡村元素,也在不断流失和消逝,或许用不了多少年,村庄会只剩下墓地和荒草。父亲走了的这几年,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也只是活在我的记忆里,随着时光的磨损、消减,留下的,终究是一辈子都难以割舍的念想。我想回去,但是我更怕,怕再次回去时,一些残存在记忆里的美好也会消失。我曾经以为自己真的不会再有回乡的想法,原因是那片土地已经埋葬了我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亲人,然而,这样的一个冬天,在我无意翻捡着生活的细枝末节时,却如此刻骨铭心地忆起乡村往事,一场落雪,一群人,一座生机勃勃的村子,仿佛在故乡的某一个角落,大雪掩盖一切之后,仍然有一扇虚掩着的柴门,正在静静地等待我去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