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临小峰

作者: minoapus2016年01月23日秋天散文

我的故乡是一片平原,然而在平原中却耸立着两座并不算太高的山峰,一大一小接连地并立,像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孩子,站在地平线上远望着这片大地。

山是死火山,已经熄灭了很久,两座山的山坡上都长满了栎、松树和低矮灌木,大一点的那座山峰景色更美些。民国的时候,这里曾有一座庙宇,建国后破四旧给拆个精光,只留下一座安葬道士骨灰的塔,也是破烂不堪。这里还在山顶建了本地的电视信号发射塔和管理站,山脚下还建有烈士陵园,因此这座山峰吸引游客更多些,而那座小峰,因为没有这些建筑和历史遗迹,所以很少有人去。

本地人以此双峰为傲,凡是商贾拟号、雅士撰文,莫不润泽此峰,以为荣资。但是作为普通游客,最多是登登山,看看景,抒发下凭栏临风的壮怀罢了,而对于劳作的人而言,这两座山,既是工作的场所,又是见惯的山丘,绝少浪漫

我少年时节,家境并不宽裕,虽然父母是双职工,但是由于家底薄,没有积累,加上迁入城里因买房背负债务,因此家里的日子过得精打细算,父母努力想各种办法尽快改善家庭财务状况,工作之余搞副业就是那时候最重要的事,因为俩人的工资仅供日常开销。

父母都是很勤勉的人,母亲勤快利落,是持家的好手,那时候的大的商业环境虽然已经开放,但是我家没有余资投资常规项目,父母就挑投资少见效快且是他们经验范围内的项目:养殖蛋鸭,出售鸭蛋。

家里的蛋鸭养殖得很好,父母很会饲养这种家禽,只是蛋鸭数量多,饲料供应就是个大问题。春夏的时候,青饲料都是父母或者我去采割野草,配上玉米面、谷糠、鱼粉之类的辅料,到了秋冬两季,青饲料断绝,就得采用多种饲料来代替,这其中,栎树的子实就是比较好的饲料来源。

栎树的子实俗名叫"橡子",是一种拇指肚大小的球果,和松果、栗子、榛子等一样,都属于坚果,褐色的硬皮外壳,里面包裹着一个白色的坚实的如落花生果仁一样的果仁。这种果仁可以磨成粉,过去饥荒年月,也有人吃这种粉掺杂其他粮食粉做成的食品,当然,口感肯定是不好,苦,毕竟不是粮食和可食用坚果类。

人吃橡子粉当然不好,但是给鸡鸭做饲料却不错。

故乡的这两座山上,长满了栎树,一到深秋,满树都是累累垂垂的橡子,它们会自己落下来,等待来年春季生根发芽。

那一年的深秋,我赋闲在家,有一天母亲带着我,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载着几个空的麻袋,就奔这山上去了。

深秋的山景色很美,除了有高大的栎树、松树,还有低矮的灌木丛、小枫树,以及各种各样的野草,到了深秋,这些植物的叶子都变幻出或红或黄的艳丽色彩来,高低远近地呈现出丰富的层次。

但是我们无心观景,带着任务来,心思里想的都是尽快把活儿干完。这活儿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蹲在地上拣落下的橡子,收集起来,装在麻袋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技术要求。可是,刚开始的时候,蹲在山坡上,拣拣这里拣拣那里,好像挺轻松,可是蹲久了之后,腰也酸了背也痛了,渐渐地看着漫山遍野的橡子就会发愁,这得捡到什么时候啊?

母亲默不作声地低头拣着,一片地一片地的推进,看起来她也并不轻松,她那时身材略显胖些,蹲下去站起来的其实也并不很方便,但是素来要强的母亲并没有因此懈怠过,而是低头只管去拣,有时候累了,就靠在树干旁坐着歇一歇,喝口水,擦擦额头的汗,看见我有些挺不住了,就要我歇歇,同时也责怪我平时不锻炼身体,干点儿体力活儿就撑不住。

人如果偶尔蹲下来呆一会儿,大腿受力不过是一阵的事,不会太难受,可是如果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连续那么蹲着,并且在有坡度的山地上蹲着,同时还需要做些爬行动作,那腰与腿的长时间受力就会让人有些吃不消。

我们那天就是这样作业的,从上午早早去,到傍晚装满了满满磴磴的整整四五个大麻袋橡子,工作量是巨大的。老实说,我的腰都快要断了,腿酸麻酸麻的,真想不动了,恨不能就地躺一会儿。

我虽然没有抱怨,可是心里却暗暗叫苦,心想这真是一个既枯燥又劳累的活儿,如果不是因为母亲亲自来,带头干,我才不在这里泡上一整天呢,简直要把人累成两截。然而我看着一脸汗水一脸疲惫的母亲,刚才那种想法就又不好意思地退去了。若说累,母亲应该比我还累,但她却没有一丝抱怨,甚至平时惯于说笑的她,连说话的闲功夫也没有,只顾抓紧时间拣橡子,她都如此,我做儿子的,有什么资格抱怨呢?而母亲如此辛苦地来拣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橡子,又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节省一笔购买粮食饲料的费用,想方设法为这个家增进收入吗?

想想有些惭愧,在落日、炊烟和秋风中,我和母亲推着捆绑了好几麻袋的沉重的自行车,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家走去。

那四五麻袋的橡子,不久拉到磨粉厂磨成了橡子粉,足足供应了好几十只蛋鸭一个冬天食用。

而我回到家,连着三天,腰酸背痛,腿肚子转筋,浑身不舒服,可是母亲却一句难受的话都没说,该上班还去上班,回来该干活还是干活。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母亲也不是铁人,年轻如我都会累得疲惫不堪,上了年纪的她老人家,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的不良感受呢?只不过,每个人都要去承担自己的责任,多苦多累也要自己承受,无须别人怜悯,也无须抱怨,咬牙扛过去就对了,这就是生活。母亲当时就是这样,她深信,自己不去努力,生活怎么可能凭空好起来?因此这些事,对于她来说,都是她的责任,有什么好抱怨的?且这点小事与她一生遭遇过的艰难困苦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连毛毛雨都不算,只不过是我那会还是个孩子,尚有娇气,觉得蹲山坡蹲了一天有些受罪,实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把个假愁做真愁罢了。

十几年以后,母亲故去了,每次回到故乡,我的心底都隐隐地痛。2014年的深秋,我又回到了故乡,一个人闲得百无聊赖,就去那座山逛逛。从前在故乡的时候,每次来这山,总是去逛那座大峰,从未去过那座小峰,那一天我突然萌生出去那座小峰探探的念头。

我从双峰的连接部位绕过去,沿着小峰的北坡一路向东南方向爬,直到爬到顶端。

小峰虽然比大峰矮小些,但是站在除了草就是树而倍显荒凉的小峰峰顶,向四周望去,视野却也异常开阔,所见的景色,却与大峰峰顶所见的些有不同。

我拿着相机四处比划着,研究一些比较好的构图,秋风袭来,深褐色的栎树叶哗哗作响,四面无人,整座小峰只有我一个,我和小峰仿佛都被世界给遗弃了一般。

我的眼转到大峰相对着我的西南坡时,看见那茂密高挺的栎树林,突然像被电击一样,那块林地让我马上想起了十八年前,同样的深秋,同样的高天、流云、劲风,我和母亲二人,就蹲在那片林下的山坡上,一颗一颗地拣拾橡子,为了改善家庭而努力劳作着。我望着遥远的那片熟悉的林地,仿佛就像回放录像带那般,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尚在人间的母亲,与生活的苦难拼斗着。我眼望着那一大片空旷无人的山林,活生生地看到母亲曾经的身影,她的疲惫,她的额上的汗珠,她略带责备的笑容,她对我比划着"抓紧"的手势,她推着沉甸甸的自行车,小心翼翼吃力地往山坡下缓慢行走的背影??? ???如今,山坡还在,树林还在,秋风还在,我还在,可是您呢?

我的鼻子一酸,眼有些湿润,竟然平静不起来,举手对准那山坡,认认真真地拍了一张照片,把那里面曾经劳作的母亲连同物是人非的风景一同收到了镜头里,带回北京,做以纪念

至今,在我供奉母亲遗像的神龛里,在母亲像前的贡物中,还有一对来自故乡山上的榛子,那是母亲生前亲手为我们采摘来的,我把它们摆放在神龛里,看到它们,就像看到当年我和母亲一起去大峰山坡上拣拾的橡子,这也是一段关于回忆的纪念。

回到北京后,我为那张站在小峰峰顶拍摄的大峰山坡的照片提了一首诗,以抒心中感怀:

秋临小峰

登高一眺漫回首,

韶华已去十八年。

林涛吹尽旧时泪,

白云望断秋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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