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游子的乡愁

作者: 侯修圃2016年02月01日名家散文

堂弟给我捎来一坛自己酿的老酒,打开坛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看着土黄色半透明状态的美酒,无疑让我唾涎三尺。急忙用热酒器放在炉子上加热,酒开的白沫像,袅袅的热气缕缕钻进鼻孔,沁人肺腑。品尝着家乡的老酒,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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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是平度。记得小时候,刚刚解放,庄户人的日子一天好起一天。许多人家开始自己酿酒。我家虽然贫困,但母亲要强,人家有的自家不能没有,所以也盘算着酿酒。酿酒可是个技术活,不会她就到邻居家取经。从夏天就开始做准备,母亲让我打苘叶好压麯。具体做法是:把新麦子碾成胚状,掺上一些麯霉(一些原始麯研成粉状)搅匀,用一个长方形木框子把麦胚压成像砖头大小的麯砖,外皮压上苘叶,放在通风处晾干,麯就做成了。整个工艺流程母亲似乎烂熟于心。

秋天,农村丰收了,多数人家盘算着酿酒,有的酿白酒,有的酿黄酒,也有的酿地瓜酒。母亲酿酒自己操作,她把大黄米用12印的大锅熬成稠稠的稀饭,熬稀饭的过程中要不断地用一把大木铲子搅动,避免沉底糊锅。因为黄米是粘的,搅动特别费劲,母亲就踮起小脚费力地搅,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头上冒着热气。我一边烧火一边劝母亲:“娘,歇歇吧。”“哪能歇,一不搅就糊了。”母亲气喘吁吁地说。当熬到一定的火候,就把稠状稀饭倒进一口大缸里凉透。再把麯铲碎,在锅里慢火烘,烘到红黄色,再压成细粉放进大缸里搅匀,然后把缸口密封,放在热炕头发酵。整个过程在一天内完成。其劳累程度可想而知。我看出母亲的劳累,可说浑身像散了架,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母亲能咬牙,从来不叫痛疼。我虽然年纪小,但对母亲又敬佩又疼爱。

要等三个月左右,到了农历腊月,酿酒基本结束。平日,我和二哥就睡在大缸旁边,不时地摸摸大缸,听着酿酒过程中丝丝的天籁之音,十分美妙。这犹如十月怀胎的婴儿,即将到了分娩期。母亲特别关心,不时地揭开缸盖看看,有时舀一勺尝一尝,品一品,嘴里发出“咋咋”声,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嗯,好了。”脸上绽开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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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袋酒。是不是这个“袋”字,我拿不准,反正老百姓都说袋酒。春节前,大人们正忙,所以袋酒小孩就派上用场了。母亲到邻居家借来袋酒的工具,一个四条腿的木架子,上面放一个长方形的大木箱,木箱底部一端有孔,好流酒用,在有孔的一端再安上梯形盘子。袋酒时,把雪白的面袋子装上缸里原始酒糟,把口扎紧,一袋一袋叠装进木箱里,最后压上盖,再在盖上压上石头。由于石头的压力,酒就流进梯形盘子里,盘子大头安进木箱里,其他两边有高出平面一指的边,只有小头没有边,就贴上一张三角形的黄表纸,黄表纸只有一角向下,酒通过梯形盘子流到黄表纸上,酒聚集到黄表纸的最下端流下,底下放一个盛酒的坛子接着,流出的酒像细绳,“哗哗”地流进坛子里。其形状犹如在水龙接水。

我的任务就是看着袋酒。

坐在旁边看袋酒无疑是一件美差,听着流进坛子酒的“哗哗”的声,就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其声音时而深沉,时而犷远;时而断续,时而急促,恰如山间的小溪在弹琴,婉转动听。可一天都看袋酒,难免无聊和疲乏。我就拿一本小人书翻看,有时看迷了,坛子流满了也不知道,酒就溢出流到地上。突然发现,我惊慌失措扔掉书,趴在坛子边喝酒,一直喝到坛子嘴以下就停止,再搬一个空坛子接酒。周而复始,随着酒的流出,需不断地在木箱盖上压石头,直到酒糟榨干为止。因此,袋酒的过程,也是我学会喝酒的过程。

一坛坛美酒,母亲把坛口封严保藏。这酒,老家人叫黄酒,也叫老酒。除此,还做些地瓜酒。黄酒自己不舍得喝,主要用于春节待客,过年过节自己只喝地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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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庄户人平常一般不喝酒,除了丧葬嫁娶以外,过年是农民集中休闲和娱乐的时间,也是喝酒的一大习俗。除夕夜,就拉开喝酒的大幕。除夕三件事:烧香、喝酒、接年。“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寒冬虽不能开轩,但话桑麻却是庄户人的专利。亲人相聚,互诉丰收的喜乐和一年的酸甜苦辣,也是十分惬意的。守岁酒既是开场戏,也是重头戏。除夕喝酒的人员有讲究,俗语:“除夕夜喝酒没有外四角。”就是说,只有自家人,没有外人。我们那里,没有出五世的都算一家人。喝酒中,为了热闹,时兴划拳。老少爷们不讲究老小,互相划拳,吆三呼六,响彻冬日的夜空,有欢乐,有激励,更洋溢着和谐的气氛。记得我上初二那年,在学校里跟同学学会了划拳,放了寒假回家过年,觉得手痒痒,就有一展身手的愿望。好不容易盼到除夕夜,大哥带着酒菜领我到侯晓思大叔家喝守岁酒。大叔在我们200多户的村里号称第一拳,颇有“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的豪迈。大叔那时40多岁,身材魁梧,红脸膛,为人豪爽。那天,我的到来他特别高兴,因为我是侯家第一个中学生呀。酒过三巡,划拳开始,自然是大叔坐庄,桌上十几人,一个个败下阵来。大叔红膛脸上颇有得意之色。我虽坐着不语,但细心观察,大叔习惯出哪几个指头,我掌握了大叔的弱点之后,说:“大叔,我和您划两拳。”“嗯,你也会划拳?”他又惊讶又不屑。也许骄兵必败。大叔连输两拳,且一出手即输。第三拳,他收敛了笑容,挽起袖子,声音也高了。大哥急了,说:“老三,那是咱大叔啊!”我明白大哥的意思,潜规则是得给大叔留个面子。我立即卖个破绽而败北。大叔重新笑容满面:“嗨,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大家嘻嘻哈哈,不觉夜深,街上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已近午夜,大家尽兴而归,回去忙着接年。

正月里是庄户人喝酒的旺季。初三,是小媳妇回娘家和女婿走丈人家自不必说,初二、初四、五、六是走姥姥姑姨家的时间,一年没见,自然格外亲热,喝酒吃饭就是必修课。觥筹之间,谈一些乡间奇闻妙事,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记得有一年正月初四,表哥、表侄来了六七个,坐在炕上满满当当。一张炕桌中间一放,酒菜端上,母亲就号召他们喝起来。我那时十来岁捞不着上桌,母亲炒菜,我就燎酒。所谓燎酒,就是用两块砖当支架,上面放上锡壶,把老酒倒进锡壶里,下面用高粱秧子(高粱穗子去了米)点火烧,烧到酒出了白沫,就是烧开了。把酒送上供客人们喝。随着喝酒地进行,我就穿梭于酒席和燎酒之间。他们喝得一个个大红脸,猜拳行令好不热闹。我把燎开的酒送上,有一位大我十几岁的表哥说:“小孩,你也上来喝一盅吧。”我看看母亲,母亲说:“你上去陪陪吧。”我就上桌了。他们欺负我小,就说:“小孩,咱巡盅吧。”所谓巡盅,就是按循序每人喝一盅。倒也公平。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欣然同意。连巡三盅,倒下了两三个,其余的也告饶不巡了。你想,他们已喝得差不多了,再和我巡盅,不是自找苦吃吗?但我却得了个能喝酒的美名。太阳西沉,一个个踩着地上的残雪,蹒蹒跚跚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颇有“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意境。

过了正月十五,农村喝酒才消停下来。开始准备农具。“七九、八九开河看柳,九九八十一,家里做饭坡里吃。”庄户人开始了新的一年春耕春种。酒具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我已经离开故乡近60年了。平度20年前划归青岛为一个市区,但过去交通不便,回趟老家也不易。如今,交通便利,交流也方便多了,不过,过年,爷们一起喝酒,是我们这些游子的乡愁。

(此文荣获《时代文学》2014年度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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