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上班

作者: 侯建磊2016年03月03日伤感散文

从学校出来,在家里已等了八个多月。前天,告诉我:“下星期一去乡里上班吧!”言情间洋溢着做父亲特有的讥讽与得意。其实,我懂得,他比谁都酸楚。

我心里一热,一点儿也不激动,几乎想哭,却装作惋惜和不悦的样子说:“咋这早啊!”我知道,我的表现令他失望,但还是这么做。

这半年多来,我家有几件大事。一是爷爷得食道癌住院、手术、死亡;一是鞋厂筹备搬迁、开工、生产;再就是为我毕业跑工作。哪头事儿,离了钱都不行。这些钱,全得爸一个人出。他没日没夜地泡在厂里,虽然二弟跟着他,但从跑长途买料抓生产给工人发工资到销售送货上门,他全都得管、都得干。如果没有他,这个家会成什么样?我简直无法可想!

我的工作单位,是乡政府。不教书。按我刚出校门时的理解,乡政府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那些实实在在、庸碌无为、总被群众骂作白拿俸禄的人。我无法接受自己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可能。这“可能”,按爸的通知,已成“事实”,明天就要兑现!这总使我逃避,又好奇。这,只是一个工作而已。我必须解决工作问题。现在,解决了。

这个消息,却使全家人都很振奋。可能是他们也觉得,这个家不能再这么压抑下去,需要有一件事来改变了。过年那几天,族事、家事、人事混杂,家里的沉闷空气一直令人窒息。爸之所以甘愿囚在厂里,一部分——可以说最大的原因,还由于他无法忍受暴戾的脾气。他现在连家都不回,一条绿色的裤子穿了俩月,不见原来的颜色,才让二弟回来,把内衣裤、刮胡刀拿到厂里;大正月的,只煮丸子汤吃,人明显黑了、瘦了。有天晚上,姐去厂里,回来直哭了半夜。现在,每当我在家吃着火锅、妈炒的鸡蛋,想着父亲却不得享,心里就一阵悸痛:妈呀,咱家为啥就不能安生地过日子呢!——我的上班,毕竟打破了家人间的孤独与隔阂。

他们兴致颇高。吃晚饭时,都尽量说些有关的高兴话题。姐说,我拿了工资,正好赶上她过生儿(生日)。三弟想让我给他买块表。妈虽啥都没说,但端碗的手都在抑制兴奋。在他们眼里,上班就是挣钱?就是挑起生活的重担?

我也没忘记,违心地跑到村东头,将消息告诉了爷爷死后就一个人过的奶奶。她是那么感动,高兴得让我惊奇,忍不住又用她能理解的话强调道:“就是当干部,当官儿!”她喃喃地说着什么,语不成句,竟涌出浊泪,给我装了满满一兜她炒的花生米。

早已厌烦了几院儿人的追问,早已厌烦了一遍又一遍重复说“还冇(安排好)哩”的尴尬。很快,几院儿人都知道了!他们也都极欣慰、鼓励和幸福。在他们眼里,我去乡里上班,就是增添全族的社会权势?

或许,他们的表现,我是理解的。

但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心却沉甸甸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写信告诉远方的同学朋友。在共等分配的夏时,她们每隔几天,就频繁地跑来找我。待她们陆续上班后的秋冬,却没一个人写信告诉我。我都是间接听说。是她们都有我现时的感受吗?还是她们觉得,上班也没啥意义?她们如今都已融进了属于她们的教书生活,那份纯真的友谊,只能因时空的变换,而打一个结了。或许,我会告诉她们的吧。

还有你,丽呀,现在过得还好吗?是不是每天就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累吗,苦吗?又有男朋友了吗?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妈嫌咱两家儿远,嫌咱俩小,其实,还有更重要的:我家在农村,我的工作又不好。我若让爸跑到区教委、市教育局,或许会好很多吧。但那得花多少钱?远超他的承受能力!只能接受现实。我没办法,也不抱怨。不管说来你信不信,我仍然爱你,然而,连我自己也不希望咱俩能成了。我祝福你,早日找个好人家,一生衣食无忧。我就要去乡政府上班了,可能还是有点儿“不修边幅”,可能还是个怀疑主义者,将来可能会成为一个小官僚。不管怎样,这是我的生活。我当然会娶别的女人,但学生时代原始、狂热的爱情永远不会有了。那份纯情不会有了。那个年龄已经过去了。那个年龄只属于你。我现在明白,离开事业谈爱情,是不可能的。每一个男人都愿意为爱情活着,但要获得爱情,就必须先拥有金钱、地位和权力,付出世俗的代价。

虽然我从没上过班,却像门外人懂门内人一样,懂得一些上班的具体含义。已经在乡政府上班的表哥,无疑给我恶补了许多他认为应给我补的东西。他固然看不起我教书,也看不起我去乡政府。每天要浮于啥事儿,还不知道,但新来的,最起码得主动扫地、提水、请教。该干的必须干,不该干的也要留心。别人可以点个名就走,你不能。别人可以动辄大发脾气,你不能。你只能老老实实地熬几个年头,慢慢地被他们同化了,才能与之平起平坐,欣赏令一个比你来得晚者表演……

一切,不易。明天要上班,才一下子懂得:生,本就是面对现实地生;面对现实,往往自己就不只是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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