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一望

作者: 刘怀彧2016年03月07日经典散文

作家阿城说过:人世间的无聊,常常只因为煞有介事。最初见到小区钟楼的时候,我禁不住冷笑建筑商的滥情。

归根到底,无论是欧陆还是华夏,那鹤立城中或拱坐教堂的古典钟楼,虽然也不乏贴金彩绘、画栋雕梁的形式主义,但它应时而起的钟声,或如高远辽阔的男高音,警世奋进,或如曼妙绵柔的女歌手,温暖亲切,既发挥着准确报时的有形之用,也散射着浸润心灵的无意之光。它高拔,是为远播其声音;它雄壮,是为彰显其信望。近者如火车站那座头顶火炬(有人说是辣椒)的大钟,业已成为数代长沙人的集体记忆,目前也还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生活元素。

然而小区的钟楼虽然也高达10丈,精致方正,但它一则无黄钟,体现不出现实的功用,二则无传奇,缺乏人文的根基。虽然也有四块钟表煞有介事地悬挂在它顶层的四方,但表上的指针早在人们入住之前就已经定在了十二点十一分。至于这个钟点是正午还是半夜,恐怕连上帝都无从知晓。不过,每当走过路过,人们往往还是要习惯性地朝钟楼一望。仅仅是出于习惯,因为它站在那里,占着一个位置。

三四年过去了,钟楼像一个晦涩的冷笑话,编的人走了,听的人也懒得费劲去解读。在簇抱相拥的住宅之外,在生息弥漫的烟火人间,她是形单坏氖E擞白粤牡ド恚巢挪挥龅男悴牛傥抟挥玫氖樯腔突痛笙分忻挥刑ù实呐浣恰

其实关于有用无用的质疑,天天都在我们的内心混战不休。比如你夹着公文包,走上主席台,你坐着,仪态端庄,神情肃穆,一言不发,直到掌声四起,然后匆匆下台,去赶赴另一个主席台。比如你浓茶香烟,煞费苦心,敲敲打打,炮制出一篇洋洋大文,将它传递四方,接下来像一场不曾谈过的恋爱,像天空听不到回声,你已经在经营着下一段文字。比如你大病一场,刚刚回到岗位,世界永远都是铁打的营盘,而你不过是一个意外走失又意外归队的小兵,惊喜必然闪电般消失,只剩波澜在你自己的内心……

这天你从单位归来,迎面碰到钟楼。钟楼本来远远的就能望见,但你常常迷失在自己的脚尖。其时,夕阳正如一轮金色的佛光,戴在钟楼青蓝的尖顶上。一种睽违已久的浪漫情调突然将你充塞内心的尖锐淹没、覆盖、熨平。大地通明,万物辉煌。钟楼,就这样击中了你,紧紧地抓住了你。像大街上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你的肩上,一转头是十年不见的老友。

你这才发现,这座日常的无用之楼,其实正在一个自在的世界里南面称王。他站在小区正门,前面是纵贯小区、通幽达妙的景观道,周围是圆拱长廊、喷泉点缀的小广场,所有的住宅都退避十丈。在这个仿佛专门为他打造的完美舞台上,尽情展现着一种独立、高岸和修拔,俯身看护着葱茏的木和纷纭的众生……在密集的楼群之外,他的存在是对拥挤的解脱;在严谨的逻辑之外,他的鹤立是对散漫的讴歌。

钟楼无声无息地站着,在他自己,是无心的富贵,淡定而从容,华丽又质朴;在我们,是小区的修辞、生活的外延。抬头一望,他在那里,仍镇静地立在那里。四季在变,居住的人们在变,各家的阳台上,迎风招展的衣裳在变。而钟楼未变,钟楼上的时间未变,他的不变成为一支进行曲中隐隐回环的旋律,无论我们绕得多远,都能远远地看着他,找准回家的方向。

钟楼也许无用,但生活本身往往就在有用、无用的一纸之隔中转换轮回。如此说来,每个人,都可以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完美,同时也为他身外的大千增辉。

现在,倘若有人问及我的住所,我必说:那座欧式钟楼下面,左行30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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