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读的姿态

生活是大书，到处是文章，有容易读懂的，也有不容易读懂的。我在为人子、为人父后，遇到两篇难读的文字，一篇是孩子，一篇是父母。

真糟糕！原本两章难读的文字，今儿又碰在了一起，你怎么不头痛？

先说母亲，住在老家好好的，又到六十里外的镇上来了。我再三给母亲说，不要老往我住的镇上来。母亲都七十岁的人了，身体不好，晕车。母亲每来一次镇上，就喊一次天地在旋转，然后就是稀里哗啦地呕吐，整个人如同生了一场大病，颤颤巍巍的。所以，我反对母亲来镇上。每次回乡看望母亲的时候，总是给母亲交代，可是母亲佝偻着背，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忘记得干干净净。在这萧瑟冬日里，母亲又来镇上了，刚下车不久，靠在沙发上，像一团灰黑的布袋，枯嘴在一个劲地喊着天旋地转。

我重重地说了一句母亲：“您老是不听……”母亲不睬我，好一阵子，她才说今年的板栗不好储放，怕在这个冬天里烂掉，就全部拿来专门送给我们。小时候，一到板栗成熟后，母亲只要有空闲的时间，总会给我们四姊妹弄板栗吃，说板栗会养人的精气神。母亲这个习惯，到如今依然不改。尽管我喜欢板栗，但是，也不至于这样辛苦专程跑来送吧！再说，小镇集市上买得到板栗，并且比老家的板栗粒儿要大得多，油亮油亮的。但是，人一旦上了年纪，思想就变得顽固，让你读不懂，如同少年时读古文，让人一脑袋的茫然，恼火。

儿子听说奶奶送板栗来了，吵着要我煮板栗吃。我把母亲带来的板栗随意放到灶台上，摊开。秋天的时候，母亲给我们送过一次板栗，这是第二次，比上一次的板栗小得多，纽扣似的，有几分小气和土气。由于母亲是混合着黄豆储放的，板栗的光泽已经灰褐暗淡。我没有煮母亲带来的板栗，而是从碗柜里取出妻子在镇上买的大板栗。那板栗油亮亮的，反射着好看的光泽。

随着板栗倒进炊壶的瞬间，那油亮光泽，却在母亲和孩子的眼眸里一划，光泽又倏地灭了。母亲发现没有煮她带的板栗，把头默默地扭向了一边，不看我，一双枯瘦的手交叉握着，拘谨地放在腹部，佝偻着腰，失落暗淡。平时，个头高高在上的我，一直只看到母亲佝偻而低矮的肩背，不曾细察过母亲。我蹲下身子，问母亲怎么了？在平等的视角里，我兀然发现母亲已经很老了，那沧桑的脸庞上，沟壑深深，如同凌乱的文字，一撇一捺里都充满了苍凉。唯一不苍凉的是，还有一双温润的眼睛，默默地望着我，依然是儿时看我慈祥的眼光。我一下子懂了母亲。母亲只是叹一口气，眼光一移，不再理我，只是跟我儿子搭着腔。

“喜欢婆婆的板栗不？”

“喜欢。”

……

儿子摸索着他婆婆的双手，忽然就转过身子，冲我一本正经地要钱。原本隐痛的心还没有平息下来，又被儿子一闹腾，我站起身，火火地对儿子：“只晓得要钱！”儿子灿烂的脸色一下子阴雨绵绵，嘟囔着嘴，叽叽咕咕地说我一直说话不算数。我一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是抛出一句“一边玩去”，就武断地将儿子支开去。

可是，在他婆婆到来的日子，却支不走儿子。

“你不是答应我的吗？”儿子说。

“什么时候答应你的？”我反问。

“学校期中考试第二名，学校发了20块钱，您也要发我20块钱……”

儿子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想起许诺给儿子奖学金的事情，我似乎在哄儿子睡觉时说过这不大的谎言。儿子竟然当真了！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几十元钱几十元钱地要，我从未这样给过孩子。现下的孩子，总是要钱要物，如果这样下去，到了初中，到了大学，那还了得？孩子乱要钱要物的习惯纵容不得。我正准备发作，想到母亲在身旁，急忙蹲下身子，一改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姿态，轻声地问要钱做什么？儿子不说，眼眶里有清澈的泪水倏地跑了出来，有委屈，有可怜。然后支支吾吾地说着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特别关注儿子喜怒哀乐的妻子，轻轻踩了我一脚，三言两语就将儿子的心思道出了：说儿子一直在偷偷攒钱，想给我买一副眼镜，因为我的眼镜腿儿断了后是用透明胶缠着的……还想给他婆婆买一副手套……

突然，我才明白，我是误解了孩子。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祖孙俩，望着自以为最难读的两篇文章，忽然明白，其实要理解他们，只有用蹲读的姿势，用平等和尊重的心态，去读，去感受。我的眼睛一下子潮湿起来，为生活中的这些篇章，长长地舒了一口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