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戴荣里2016年03月17日经典散文

游走到胡同口的时候,大街上忽然热闹起来;车送我来,从寂寞如寺的办公室走出来,来这个叫大栅栏的地方,找一位民间摄影家。摄影家的样子想必就是多年前的膀爷,在天安门附近有自己祖传的房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第一次来北京,马路上方的空气是蓝的,看上去北京人比省城还要土气。正在售卖的卤煮让我回想到那时的气息。不少外国人边走边照,有漂亮的翻译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似乎到处都是可以引起记忆的东西。想起去年夏天,在大前门茶社,采访一位叫履端的老知青,她曾在内蒙下乡,眼光还定格在彼时的信仰与纯净。与她一同下乡的北京知青好多人已经故去了,也有些人做了高官,她依然回复到生她养她的北京胡同里。一个女儿漂亮、聪明,一个女儿却是痴呆。聪慧的是姐姐,呆傻的是妹妹姐妹的爱让履端感受到家庭的重要。几十年的辛苦让她备尝艰辛;她向我推荐一位叫淑静的女子做原生态文学学员,一则是她感激淑静和街坊邻居的关心,再就是她在知青时也是文学青年——那时的青年更多靠精神活着。六十多岁的女人,虽经万般生活磨难,却感觉不到她一丝悲伤,或许她根本没有时间悲伤。过多的情感体验被文人们统统收揽了去,留给她的只是纯粹的生活了吧!大街上的人们在自由地行走,没有几个人知道文学这玩意,可她们依然幸福地走着,走出风风火火的样子,走出一路惊喜和满足。那位叫淑静的女子,停留在我的微信圈上,我的文章有时她会来点赞,欣慰之余,我脑海里总会映现出北京胡同里,一个蹒跚的女人,照顾着两个女孩,一个天真的笑,一个傻傻的笑,淑静和邻居们围拢来问寒问暖,而那位叫履端的女人也就笑了。我希望这样的情形定格,这影像真实而长久,温暖着我的心胸。

勇哥是胡同里生长的男子,他拍了很多年胡同,胡同里的风情,胡同里的人物,不知道他是否拍摄过履端一家。有一张夏天拍摄的祖孙两的照片,爷爷照看着床上的光腚猴孙子,孙子看勇哥要拍摄,本能地害羞,忙捂住了小鸡鸡。现实的抓拍成为这一家人的传家经典。物是人非,电视里介绍,不少被拍摄的人家已经搬走,飞速变化的时代元素让这个挚爱胡同风情的人难以割舍。远远地看去,一盘古旧的石磨前,他在制作暗箱。数码相机已让生活影像成为容易得到的快餐文化。他依然沉迷在古旧的胶卷照片里。我没做介绍,他像对待老街坊一样面对陌生的我,我倒有些不自然起来。唯一的责怪,是嫌我照相前没有“捯饬捯饬”,这话出自一位原生态摄影家之口,多少有些让我惊奇。当他知道我喜欢一贯以这样的状态面人时,也就不再言语了。他找来相机,背景选了室内楼道下的斑驳红墙,几个凌乱而古旧的门扇,又领我沿着木质楼梯“咯噔咯噔”上去,映着窗帘拍了几幅。窗外的光扑向室内一张阔大桌子,那一刻我体味到民国的风情,或者是前清,抑或是更远一点的时代。这里应该是绣楼,不是吃卤煮的地方,还应有一位纯净羞涩的少女,围着红丝巾,满面绯红看着窗外。如今的大街上,触目即是女汉子。不知是自身速成,还是时代使然。告别勇哥,我都忘了说一个谢字,留下两片普洱,我想说:勇哥,这是好茶,但我终究没有说。勇哥又去捯饬他的暗箱器械去了。回眸时,他着头泛着老北京的尘光。

沿着复古的街道走,能依稀感受到皇城昔日经商的样子;招摇的店旗炫着各自的买卖,我穿过一条街道,接到一位僧人的电话。他自远方来,我俩每年至少是要见一面的,我说我在大栅栏(我总把北京人所叫的大栅栏念成"da-zha-lan"),他在华侨大厦等着我。我四处游望,希望能从小吃街上为他购买一点美食。路边煎炒烹煮的店铺的确不少,羊肉串摊儿一个连着一个,素食斋却很少看到。不觉到了路的尽头,天随人愿,有山楂卷儿红晕可人,我本也是爱吃的,便欢快地为僧人称了些,跑到对面去赶车。僧人从江西给我带来了上好的莲子,我招呼了一位信佛的人,又通知了一位居士。一位和僧人是老友,一位和我是老友。我在僧人居住的宾馆里陪僧人忆旧。僧人和江西佛教协会的同道是来京看住院的一诚法师的。他们向我展示了这位前任佛教协会会长的书法。一诚法师的字从书法艺术来讲不算上乘,但从其字的神韵及其内容来看,却处处透着禅意。其中一幅“禅心”二字,竟然把那禅字的一竖笔穿心而去,可见一诚法师的执着。看一诚法师的笑脸,是对满世界的慈祥。近二年法师年事已高,多染病恙,写字少了前期神采,但禅意依然。我边品边悟,自觉收获甚多。

到素食斋吃饭,满桌皆佛,独我为俗人。一居士问禅,僧人语:禅一讲话即是错,禅在悟道中。其实禅怎么好有固定的解释哪?一百个修佛大家,自有对禅的一百种解释。所以,我认为修行未必一定要跑到寺院里。这就好比做作家不必囚禁于书斋里胡诌几篇文章。我时常对大字不识一个的自创说书人怀着深深的敬意,他们才是最纯正的原生态作家。饭桌上佛人说起一诚法师的几个习惯:一生不摸钱;受施的东西再差也会吃掉;别人赐的上等美食,吃完不会再要。这位法师的自律,俗人当悟其法。

我请的女居士,饭到中旬时向僧人奉上供养,我为她的细心而折服。她的执着体现在诸多方面,春节时,我在外游玩,她去印度膜拜。所以,有坚定信仰的人值得敬重。许多爱情一吹即破或终究要毁灭,取决于两个人最初对爱情的态度。你可以穿进一个人的身体,但你无法融入一个灵魂。佛人讲,一位男士在俗世可以有七次皈依和六次返俗,女士则不行。大概是考虑了男人的善变与女士的坚贞,我怀着恭敬心对待这些信佛的人。

告别僧人,在无人的大街上一个人游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心灵故乡。有人看到了名,有人看到了利,有人看到了精神,有人寻到了佛心。物化的世界总给人游走的标志,实际昨天的我不是今天的我了,昨天的你也不是今天的你了。有个作家朋友喜欢对我原生态文学院的学员挑刺,原因是这位学员以前写的文章很肤浅,我对他也说了上面的话。他不同意这个观点,我就说,假如我用你几十年前的作品来看待你今天的写作,你愿意吗?他终于无语了。我知道,一切不变的皆是朦胧的外表,仔细看去,外表也会陈旧、沧桑起来,不是以前的外表了。

在一个人的清晨,我步行穿过一个公园。公园里打太极拳的人最后总有一个收拳的动作,就像一篇文章的收尾,也像勇哥一边卖着卤煮,一边记忆着记忆里的胡同,又想到旅美作家刘荒田先生晚年搬回离故土近的佛山居住,还有我的原生态文学学会的学员们,他们拥有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更像一个圆儿。不知不觉就走远了,远离开我所住的房间,在那里,我夜晚总要关着灯,然后睁开眼睛,犹如在这大白天里,我总想面对强光闭上眼睛。我想在游荡中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寂静,寂静如佛,寂静多了,禅意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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