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作者: (美国)梭罗2016年05月11日情感散文

这是一个愉快的傍晚,全身只有一个感觉,每一个毛孔中都浸润着喜悦。我在大自然里以奇异的自由姿态来去,成了自然的一部分。我只穿衬衫,沿着硬石的湖岸走,天气虽然寒冷,多云又多风,也没有特别分心的事,那时天气对我异常地合适。牛蛙鸣叫,邀来黑夜,夜莺的乐音乘着吹起涟漪的风从湖上传来。摇曳的赤杨和白杨,激起我的情感使我几乎不能呼吸了;然而像湖水一样,我的宁静只有涟漪而没有激荡。和如镜的湖面一样,晚风吹起来的微波是谈不上什么风暴的。虽然天色黑了,风还在森林中吹着,咆哮着,波浪还在拍岸,某一些动物还在用它们的乐音催眠着另外的那些。

大体说来,我居住的地方,寂寞得跟生活在大草原上一样。在这里离新英格兰也像离亚洲和非洲一样遥远。可以说,我有我自己的太阳、月亮星星,我有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小世界。从没有一个人在晚上经过我的屋子,或叩我的门,我仿佛是人类中的第一个人或最后一个人,除非在春天里,隔了很长久的时候,有人从村里来钓鳘鱼——在瓦尔登湖中,很显然他们能钓到的只是他们自己的多种多样的性格,而钩子只能钩到黑夜而已——他们立刻都撤走了,常常是鱼篓很轻地撤退的,又把“世界留给黑夜和我”,而黑夜的核心是从没有被任何人类的邻舍污染过的。

然而我有时经历到,在任何大自然的事物中,都能找出最甜蜜温柔,最天真和鼓舞人的伴侣,即使是对于愤世嫉俗的可怜人和最最忧悒的人也一样。只要生活在大自然之间而还有五官的话,便不可能有很阴郁的忧虑。对于健全而无邪的耳朵,暴风雨还真是音乐呢。什么也不能正当地迫使单纯勇敢的人产生庸俗的伤感。当我享受着四季的友爱时,我相信,任什么也不能使生活成为我沉重的负担。今天佳雨洒在我的豆子上,使我在屋里待了整天,这雨既不使我沮丧,也不使我抑郁,对于我可是好得很呢。虽然它使我不能够锄地,但比我锄地更有价值。如果雨下得太久,使地里的种子,低地的土豆烂掉,它对高地的草还是有好处的,既然它对高地的草很好,它对我也是很好的了。我从不觉得寂寞,也一点不受寂寞之感的压迫,只有一次,在我进了森林数星期后,我怀疑了一个小时,不知宁静而健康的生活是否应当有些近邻,独处似乎不很愉快。同时,我却觉得我的情绪有些失常了,但我似乎也预知我会恢复到正常的。当这些思想占据我的时候,温和的雨丝飘洒下来,我突然感觉到能跟大自然做伴是如此甜蜜如此受惠。就在这滴答滴答的雨声中,我屋子周围的每一个声音和景象都有着无穷尽无边际的友爱,一下子这个支持我的气氛把我想象中的有邻居方便一点的思潮压下去了,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再想到过邻居这回事。每一支小小松针都富于同情心地胀大起来,成了我的朋友。我明显地感到这里存在着我的同类,虽然我是在一般所谓凄惨荒凉的处境中,然则那最接近于我的血统,并最富于人性的却并不是一个人一个村民,从今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地方会使我觉得陌生的了。

我的最愉快的若干时光在于春秋两季的长时间暴风雨当中,这弄得我上午下午都被禁闭在室内,只有不停止的大雨和咆哮安慰着我;我从微明的早起就进入了漫长的黄昏,其间有许多思想扎下了根,并发展了它们自己。人们常常对我说,“我想你在那儿住着,一定很寂寞,总是想要跟人们接近一下的吧,特别在下雨下雪的日子和夜晚。”我喉咙痒痒得直想这样回答——我们居住的整个地球,在宇宙之中不过是一个小点。那边一颗星星,我们的天文仪器还无法测量出它有多么大呢,你想想它上面的两个相距最远的居民又能有多远的距离呢?我怎会觉得寂寞?我们的地球难道不在银河之中?在我看来,你提出的似乎是最不重要的问题。怎样一种空间才能把人和人群隔开而使人感到寂寞呢?我已经发现了,两条腿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使两颗心灵更加接近。我们最愿意和谁紧邻而居呢?人并不是都喜欢车站哪,邮局哪,酒吧间哪,会场哪,学校哪,杂货店哪,烽火山哪,五点区哪,虽然在那里人们常常相聚,人们倒是更愿意接近那生命的不竭之源泉的大自然,在我们的经验中,我们时常感到有这么个需要,好像水边的杨柳,一定向了有水的方向伸展它的根。

大部分时间内,我觉得寂寞是有益于健康的。有了伴儿,即使是最好的伴儿,不久也要厌倦,弄得很糟糕。我爱孤独。我没有碰到比寂寞更好的同伴了。到国外去厕身于人群之中,大概比独处室内,格外寂寞。一个在思想着在工作着的人总是单独的,让他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吧,寂寞不能以一个人离开他的同伴的里数来计算。真正勤学的学生,在剑桥学院最拥挤的蜂房内,寂寞得像沙漠上的一个托钵僧一样。

我并不比湖中高声大笑的潜水鸟更孤独,我并不比瓦尔登湖更寂寞。太阳是寂寞的,除非乌云满天。我并不比一朵毛蕊花或牧场上的一朵蒲公英寂寞,我不比一张豆叶,一枝酢浆草,或一只马蝇,或一只大黄蜂更孤独。我不比密尔溪,或一只风信鸡,或北极星,或南风更寂寞,我不比四月的雨或正月的融,或新屋中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太阳,风雨,夏天冬天,——大自然的不可描写的纯洁和恩惠,他们永远提供这么多的康健,这么多的欢乐!对我们人类这样地同情,如果有人为了正当的原因悲痛,那大自然也会受到感动,太阳黯淡了,风像活人一样悲叹,云端里落下泪雨,木到仲夏脱下叶子,披上丧服。难道我不该与土地息息相通吗?我自己不也是一部分绿叶与青菜的泥土吗?

还是让我来喝一口纯净的黎明空气。黎明的空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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