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往事

作者: 翟正荪2016年05月22日情感散文

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些摇着小鼓,行走在乡间小道上的货郎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笔者家乡陕西关中的乡下,常能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

我认识的货郎是位老头,个头不高,冬天穿着臃肿的黑粗布做的棉衣棉裤棉窝窝,腰里裹一条厚厚的粗布腰带。老头是邻村农民,春冬农闲出来溜溜担子,乡人叫他“摇鼓的”,他的鼓是一只旧且笨的拨浪鼓,两侧各一根辫子似的鼓槌,摇起来前后甩打,声音响亮且干脆。老头面善,人缘极好。一进村就有熟悉的大人小孩远远地站着向他打招呼:“摇鼓的,冷不冷?”老头也不答话,一边挑着担子走路,一边笑眯眯地举起手中的拨浪鼓,“不冷!不冷!不冷!”鼓声替老头做了回答。

老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扁担两头是旧松木箱子。打开箱子,箱口上复一只木盘,木盘上摆的是些针、线、顶针、肥皂、煮青、煮蓝之类日常用品。货郎老头生意做得随和,若买主手头一时不便,可用鸡蛋顶账;若再不便,也可赊账。这时,老头便揭开木盘,从箱子取出一本厚厚的线订的账簿,取出毛笔和铜质的墨盒,一一放在另一边箱子的箱盖上。然后拔下铜质笔帽,斜着笔杆在墨盒滗了毛笔。然后侧过身子,一手端着打开的账簿,一手捏着笔杆和站在旁边的买主算账:“三根针。”“针,三根,中号,三分。”“两尺头绳。”“头绳,两尺,五分。”老头一边说话一边写字,泛黄的账簿纸上就多了几行流利且潇洒的行书。放在今天都是上好的书法。老头当过私塾先生,一笔好字是应该的。老头人和气,也并不全靠这副担子吃饭,有生意就做,没生意就和前来搭讪的村人拉家常。那些年冬天挺冷,常看见货郎老头挑着担子在残未化的村道上小心翼翼地行走,那“不冷不冷”的拨浪鼓声,至今想起仍令人心生暖意。

大约从上世纪60年代起,货郎们渐行渐远,后来几乎绝迹,邻村老货郎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只是他的故事时有传闻。记得还是农村吃食堂饭那几年,就有传说这老头曾给毛主席写信,反映食堂饭吃不饱,村人得了浮肿病云云。有人佩服老头儿敢说实话的勇气,有人觉得老头迂腐得可笑,但更多的人担心这信毛主席能否收到。

那年天旱,我初中毕业回家务农。那天,我和队里十几个男劳力在村南的坡地锄包谷,太阳晒得满地包谷耷拉着叶子,汗珠子滴在地上刚湿了一点“吱”的一声就变白了。七上八下的锄头砍进晒得发烫的土地,只听见一片干燥的“嚓嚓”声。天气闷热,有人突然停下锄头没由头地问了一句:好久没见货郎担老头了,不知现在干啥呢?有人接茬说,他前几天曾见过那老头,是去公社开会的路上,老头是和他们村的四类分子走在一起,老头是四类分子中的坏分子。其间也有人停下锄头擦汗,但并无人接茬。那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年头,谁也没有心情再追问下去,有关货郎老头的话题就这样被淹没在起起落落的锄头扬起的尘土中。

多年来,我常常揣测老货郎给毛主席写信时的情景,农村吃食堂饭那阵儿,正是上世纪60年代初。当时老货郎已不再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他也和其他社员一样扛着锄头上工放工,排着长队去生产队办的食堂打饭。当时“四清”和文革尚未开始,农民在街谈巷议中还可以发点牢骚,食堂饭则是最遭村人诟病的话题。也许那天下工后老货郎吃了从食堂打回的包谷糁稀汤仍然饥肠辘辘,他有话想说,这些话他已想了很久。他从当年的货郎箱子取出墨盒和毛笔,就着一盏幽幽的油灯,铺开一张纸,也许这张纸就是从当年那本账簿上撕下来的。依然是和当年一样潇洒的行书,他趴在炕桌上给远在北京的毛主席写信。他没有政治企图,甚至谈不上勇敢和勇气,只是想给国家领导人反映情况。他说的都是实话,他很平静,也很踏实;没有心潮澎湃,也没有跌宕起伏。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只是写了他认为应该写的一封信,尽了一个农民的本分,顶多尽了一个农村文化人的本分。事情就这么简单

尽管这封信后来没有了消息,甚至有人怀疑毛主席真的能否收到,但一年之后,农村的公共食堂确实不办了,村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如今,老货郎早已作古,偶与熟人说起那些旧事,似有隔世之感,然而于我,却总有些东西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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